2013年1月4日 星期五

《Beautiful and Wild》-1


.初見

青春裡,戀愛時,迷茫中,
我們都是盲人。



  傍晚六時正,小曼走進發臭的地下鐵。川流不息的人群,擠滿沙甸魚的車廂,她是其中雙眼發白的那條。到了CHATELET,她好不容易才從幾個身高兩米的黑人腋下擠出車門。本來她下課後便直接回去,只是今天是星期三,她必須去學法文。從七號線轉到十四號線,她四處張望尋找指示,畢竟這才是她來巴黎的第二個星期。

  遠方傳來一陣小提琴聲,那柔和的旋律,使她恍神。演奏的是,沒錯,是巴赫的Air on the G string。巴黎的地下鐵是音樂愛好者的聚集地,幾乎每一個地鐵站都可以看到有人獨奏小提琴至整隊樂隊在演奏。可Air on the G string,小曼還是頭一回聽到。小時候陪姐姐練琴的時候,小曼最愛聽的就是這首曲子。那個炎熱的夏天,她白晢的皮膚,燦爛的笑容,像一位天使。天藍色的電風扇葉子,姐姐白底紅碎花的連衣裙,太重的琴鍵聲,空氣中瀰漫著G弦上的詠嘆調。

  她找尋聲音的來源,一直向前走,小提琴的回音漸大。轉向左邊,她看到一位身穿殘舊燕尾服的亞洲面孔男人。他身材並不高佻,薄削的身形,稚氣的面孔,年齡應該比自己小。他昂起頭,輕閉雙眼,左邊夾著小提琴,踮起腳尖,拉長了身子。小曼站在他正前方,看到了姐姐白底紅碎花的裙擺,隨著風的節奏,一起、一落。他張開雙眼,掃了小曼一下,又繼續沉溺在他的世界裡。他有著厚厚的雙眼皮,即使昂起頭,也能看到那一條深深的皺摺。他掃過小曼的那個眼神,像嘲笑,像不屑一顧,看得人很不舒服。身邊不停有人經過,停留,扔下銅板,離開。只有小曼,雙腳死死捆在地面上,一直看著眼前這位拉長身子,下一秒便要飄浮於空中似的人。

  突然電話響起,男人皺了一下眉頭,小曼慌張地從背包取出手機並按停,才發現已經快七點了。她驚慌不已,法文課七點開始,已經來不及了。正要轉身時,她突然想起好像忘了什麼,於是從錢包取出僅有的十歐,放進地上的小提琴套。

  趕上十四號線,找到座位坐下後,她看著窗外。不知道過了幾個站,耳邊突然響起一句中文:「你喜歡音樂嗎?」小曼從發愣中驚醒,身邊竟是剛才演奏小提琴的那個人。近看他才發現,他不僅擁有深厚的雙眼皮,而且瞳孔又黑又大,彷彿找不到焦點。

  這眼神,好像一個人。

「我說,你喜歡音樂嗎?」他重覆了一遍。小曼迷糊地點點頭。他不屑地笑,把十歐塞回小曼的口袋,說:「你根本不懂什麼是音樂。」到站了,他起立,背起他的小提琴,走出車門。突如其來的一陣怒火湧進小曼心中,她衝出車門,跑向快要走遠的他,一把扯住他,正想破口大罵時,才發現,他竟在咧嘴大笑。他竟在笑。而他的笑容,是多麼的好看,耳邊又揚起了巴赫的曲子,一切彷彿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餓了,陪我去吃飯吧。」


  莫明奇妙。小曼坐在餐桌前,看著眼前這位剛認識不到一小時的男人,只有這四個字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在地鐵拋下那一句話後,便轉身而走,沒有問她願不願意,也沒有作任何解釋,彷彿小曼必然會跟上似的。而最莫明奇妙的地方,是她竟然毫無疑問地跟隨這位素未謀面的男人到這間位於奧塞博物館附近,塞納河旁的餐廳。他們沿途沒有交談,他一直沒有回頭。這裡的服務員一看到他,並沒有給他餐牌,而是直接開酒並上菜。小曼低下頭,懊悔自己曾因他破舊的外套而生起的同情心。

  他喝了一口紅酒,直視著小曼,不作聲,那深邃的眼神彷彿訴說著一個哀傷的故事。
「我不善於樂器。」他突然說。
「可你拉得很好。」小曼低著頭,手不知道放哪好,於是玩弄著餐巾。
「那是因為你不懂音樂。」他再次重覆這句話。
「我是不懂,但我喜歡。」她抬起頭,直視他,他又笑了。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的稱讚,能放在我真正自信的東西。」
「例如呢?」
  突然他俯前身軀,拇指與食指掐住自己的雙頰而著下巴,注視小曼的臉,他的手不自覺地輕撫嘴唇,說:「你知道自己臉上哪個部位最漂亮嗎?」小曼搖頭,手把餐巾握得更緊。「是下巴。你的下巴最好看,也最複雜。很漂亮的倒三角形,不太尖也不過於圓潤。假如要畫的話,陰影方面很難拿捏。」
「你自信的事情是畫畫?」
  他笑而不語。
「你是交換生?」他問。
「嗯,我讀歐洲研究。」
「為什麼選巴黎?」
「因為……」因為她必須來。因為「她」從小便一面演奏巴赫的曲子,一面憧憬到巴黎留學的日子。她說他也在巴黎,到時候他們要一起在大劇院合奏舒伯特的曲子,因為他喜歡舒伯特。小曼看著她,她伸出手牽著她,她的背長出了一雙潔白的翅膀,拉著她一起飛翔。飛出了狹窄的窗户,飛到巴黎鐵塔的尖端,俯視日落巴黎的壯麗……
「因為學校只有巴黎這個選擇。」小曼別個頭說。
  服務員上了主菜,二人安靜地用餐。他常常看著她,左手食指在桌上不停地寫些什麼。
  他結帳後,二人沿著塞納河散步。
「為什麼你不缺錢,又覺得自己小提琴拉得不好,偏偏在地下鐵賣藝?」雙頰紅彤彤的小曼笑著問。
「我沒有說我拉得不好。而賣藝,只是突然想拉小提琴,需要一些觀眾而已。」
「哈哈,你知道你拉小提琴的樣子很苦惱嗎?」
  他突然停下腳步,看著小曼。街燈很暗,照不清他的臉,到底是什麼表情。他伸出手,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蒼白。她也伸出手,才發現他的手,異常冰冷。

  二人沿著塞納河,又走回了地鐵站。他送住在南面的小曼回家,沿途小曼一直聊著自己喜歡的電影,她喜歡捉摸不定的感覺,像Sofia Coppola那種。他喜歡她訴說時看著遠方朦朧的眼神。而她,喜歡聽他對後印象派畫家的解析,他喜歡那時期追求線條和色彩的表現力,畫面的平面感、裝飾性和寓意性。塞尚、高更到梵高…...他滔滔不絕,她喜歡他訴說時堅定的神情。
  到達公寓,已是深夜十二點。
「晚安。」他看著她的下巴說。
「晚安。」她看著他憂鬱的雙眼說。
  在她關門時,突然他一手按住門,她驚訝地看著他,他沖她一笑,說:「我叫何子旭。」
「我叫徐小曼。」
「晚安,小曼。」

  一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瞳孔像無底洞,要把你吸入一個深淵,讓你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他的眼神,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卻沒有焦點。他的眼神,她的眼神,同樣的失焦。她頭髮凌亂,雙眼發直,眼神空洞地坐在鋼琴前,突然握緊她的手,說:「我每天都在坐牢,戴上了無形的手銬。」她的手冰涼,涼得人心寒。「我恨鋼琴。我不斷地擺脫它,可連做夢都是在練琴,並犯著同樣的錯誤,永遠跨不過的符號。」她嘗試掙脫她的手,卻使她捉得更緊。「可最可怕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不是擺脫不了,而是有天我突然驚醒,除了鋼琴,我一無是處,如同殘廢。擺脫了它,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是。我那麼恨它,卻只能與它作伴,這是夢魘啊。」她一把把她推開,然後用力地掌摑自己,把頭死死地往琴鍵敲,鋼琴碰撞出奇特的旋律。白鍵流下鮮紅的血,像冬天白雪紛飛中綻放的玫瑰。他們把她拉開,她看著她在掙扎,在哭泣,在嘶吼。他們把門用力地關上,一陣寧靜,她的手腕上只剩下五道深深的紅印,久久不退。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她。

  清晨五點半,她徹夜無眠,淚流滿面。她好想再聽一次他演奏G弦上的詠嘆調,回到那個夏天,藍色的扇葉,白底紅碎花的裙擺。她想出門,去那個地鐵站等他,一直等。當她打開門,竟發現,他正坐在自己家門口,瑟縮一角,雙臂交叉抱著身體,嘴角沖她微微一笑。他用淡然的眼神,有點憔悴地看著她說:「我在想,今天若一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便是你的下巴,那該多好?」

  他說,那該多好?

2 則留言:

  1. it's beautiful and wild. can't wait for the 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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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Thank you for reading it.Will upload chapter 2 next week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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