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5日 星期五

《Beautiful and Wild》-5


.曝光


屍體尋找互相擁抱

瘋狂廝殺然後奔跑

天堂在哪?救世主呢?

血流滿面 寬恕罪惡。



 
  聽,是G弦上的詠嘆調。姐姐,好熱,不要彈了,我們去買雪糕。天藍色的風扇葉子,白底紅碎花的裙擺飄揚著。曼,你喜歡這首曲子嗎?將來去了巴黎,我天天彈給你聽。聽,G弦上的詠嘆調。很抱歉,閣下沒能通過這次錄取。姐姐,你在跟誰通電話?你在哭嗎?徐小幀!全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你想出國想到發瘋就是為了他嗎?人家女兒都有了,你害不害臊啊!涼掉的白粥,發臭的房間。幀,媽求求你了,吃點東西吧。聽,是G弦上的詠嘆調。我做夢都犯著同樣的錯誤,永遠跨不過的符號,我那麼恨它,卻只能與它作伴,這是夢魘啊。姐姐!我想見姐姐。黑白鍵,孤獨鋼琴,人生的修行。聽,是G弦上的詠嘆調。徐太太,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照顧她。媽,我想走之前見小曼一面。幀,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白衣長袍,黑色長髮,冷淡的眼神。你知道嗎?有時候,其實我想成為你。小曼呢?小曼救救我!啊!G弦上的詠嘆調。放我出去!媽,我也想學鋼琴。車門……車門怎麼沒有鎖!雨水親吻地面,馬路水泄不通。聽說前面有個瘋子跳車。我操,我趕著去巴黎那趟飛機呢。是我害死小幀,是我害死她!我了這台鋼琴!

  炎熱的夏天,汗味充溢琴房。
小曼,你去買雪糕,回來我教你彈吧。」
  她看見一個小女孩急忙地從六樓爬下樓,使盡全身力氣跑向樓下轉角的便利店,付款後向家拼命奔跑。
「姐!雪糕!」
  大滴的汗水滴在地上,卻化成紅色的顏料。
「姐?」
  小女孩轉向背面,鏡子反映的卻是一張成熟的臉,是她自己。她手裡拿的不是雪糕,而是一隻血淋淋的耳朵,她嚇得把耳朵扔在地上。
「曼,還給我。」
  鋼琴變成了畫架,小幀變成了子旭。他雙眼像兩個坑,黑色一團。他看著小曼,向她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她想逃走,轉身卻又是他的臉。
「連你也怕我。」他雙眼充滿淚光地說,神情失落而憂傷。「運你也怕我!」他突然大喊,紅根滿佈他的眼睛,他捉緊小曼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使她發寒。她極力反抗,掙扎,哭泣,嘶吼,他的左耳仍在淌血,絳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如盛放的玫瑰。

  聽,是G弦上的詠嘆調

  
  小曼睜開眼,滿臉都是汗,她急喘著,穿上外套後走出卧室,看見坐在鋼琴前子旭纖瘦的背影。

「起來了?還記得這首曲子嗎?」



  結束倫敦的旅遊,子旭的情緒好了許多,他眉頭不再像上個月般緊鎖。小曼看著靠在她肩膀戴著墨鏡熟睡的他,手上戴著自己送他的卡通錶,忍不住笑了。記得在大笨鐘前倒數完,子旭便為她戴上早已準備好的手錶。雖然不解為什麼他選擇了一隻男式手錶給自己,可看見他看著自己戴上手錶那一剎溫柔的眼神,她也沒多問。除了聖誕禮物,她沒想過子旭會再送一份禮物給自己,於是回贈一隻卡通錶給他。「你看,這隻貓高傲的神態,不是跟你很像嗎?」雖然他一萬個不情願,最後仍然戴上了它。

  「子旭,到了。」小曼輕撫他的臉說。他抓住她的手,便拿起行李下火車。坐在計程車裡,小曼看著外漫不經意地說:「還是巴黎好。」子旭湊近她問:「喜歡吧?」她這才意識到他的專注,突然後悔自己這一句話。好像自從那個晚上後,他們都沒再提起那個話題。當時隔了幾天她開始放假,他便提議去倫敦旅遊以及倒數,一待便是一個月。子旭完成他的新作後,心情開朗了許多,在倫敦,他們度過了戀愛以來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她喜歡散步,二人吃著窩夫漫步泰晤士河;去劍橋那天他感冒了,她責備他總是穿太少,提早把聖誕禮物圍在他脖子上,他笑著說就是等這份禮物等到生病;他們在Hyde Park喂鴨子,她向他扔雪球,卻打中了鴨子;在摩天輪俯瞰倫敦的夜景,她抱著他說聖誕快樂,他送上自己親手做的耳環。一切本是如此美好,可總是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著她的眼神閃過一剎貪婪,這足以使她馬上從當下的快樂抽離,回到那個晚上,他似笑非笑,以深邃又寂寞的雙眼看著她說:「不要回去,我們一直待在巴黎」。最可怕的是,那個夢又回來了。

「曼,下車吧。」子旭撥過小曼耳邊的髮絲說。
  由於這次旅行是臨時決定的,出門時兩人都沒什麼行李,只是簡單的一個背包;回來時卻因買了不少東西而特地買了一個行李箱,加上子旭新買的小提琴,使他們大包小包的顯得有點狼狽。他在前面抬著行李箱,她則在後面舉著。快到四樓的時候,突然他停下腳步。
「子旭,怎麼停了?」小曼喘氣地說。她抬起頭,看見一位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大衣的扣子沒有扣上,能看見裡面是一套筆直的西裝,繫著深紅與黑色橫條的領帶。男人的白髮雖不少,臉上卻非常光滑,即使額頭與法令稍有幾條皺紋仍不顯老態。他的皮鞋擦得通亮,沒有沾上一絲灰塵。
  二人視線對上時,何立生向她露出微笑,竟使她不知所措,連忙俯身跟他鞠躬。他的笑容雖然生硬,卻不令人感到虛偽,相反帶點生澀,像一個腼腆的小男孩。
「你來做什麼?」子旭放下行李箱,沒有正眼瞧何立生。他從褲袋取出煙盒,點了一根煙,然後回頭示意讓小曼先進屋。她默默地上樓,經過何立生時,嗅到他身上的氣息,不是俗氣的古龍水,而是清新的洗髮水味。關門的一剎,她不禁再看他一眼,挺直的身軀,高大的背影。他突然回頭,帶點歉意地向她微微點頭。
  她貼著門,好奇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與子旭的關係。
「來了幾次,這裡都沒人,原來去了旅遊。」何立生就站在門前,說的話她都能聽見。子旭似乎沒有回應,一陣沉默後,他繼續說:「年青人是應該多旅遊!什麼時候我們父子倆也一起去趟旅行?喜歡悉尼嗎?我有一間小屋就在海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仍然是死寂的回應。
「我們後天便走了,子旭,你真的不跟我們回去嗎?巴黎的分行我已經轉賣,之後也未必會回來……」他該是走向了站在樓梯間的子旭,聲音變得弱小,儘管小曼的眼睛都快貼到門上,仍然沒法聽清他們的對話。她放棄,轉身坐在地上。這位男士,原來是子旭的父親。印象中,子旭從未提過自己的父親。她一直沒有問,正如他看見從惡夢中驚醒,滿頭大汗的她時,也只是抱著她,什麼也沒有問。
  小曼起身,坐到鋼琴前,伏在冰涼的琴蓋上,斜視自己在蓋上跳躍的手指。小時候,她總喜歡趁姐姐休息的空檔坐在鋼琴前興奮地亂彈,姐姐看著她笑彎了腰,說她輕快的節奏必是未來的莫札特。
  鑰匙聲,開門聲,輪子磨擦聲,子旭拖著行李箱肩上背著小提琴進屋。他把行李箱與小提琴甩在一旁,行李箱笨重地跌倒,撞到鞋架,滿地都是鞋子。他倒在床上,安靜地伏著。客廳中央的水晶吊燈發出昏黃的燈光,照得小曼發暈,她抬頭看,從未覺得這盞燈如此沉重,彷彿壓著她的頭頂,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拉開門,想去樓下的咖啡廳坐坐。
「你去哪裡?」子旭突然坐起來,雙眼發怔地看著她。
「我去買杯咖啡。」
  他這才鬆口氣,繼續躺在床上。
  下樓後,剛才的男人竟沒離開,他站在公寓的門口,低著頭手裡捏著一個信封,彷彿在躊躇著什麼。
「你是子旭的女朋友吧?我是他父親。」何立生看見小曼走下樓,連忙喊住她,眼裡閃著溫柔的目光。「那孩子什麼都不跟我說,不然我一定要他帶上你一起吃頓飯。」
  小曼點點頭,害羞地搓著雙手。二人走進咖啡廳,他點了一杯黑咖啡,並自為她點了熱朱古力。
「這裡的咖啡不好喝,朱古力還可以。」何立生抿了一口咖啡說。「每次找子旭而他不在家時,我都在這打發時間。」
「那為什麼你點咖啡?」小曼抿著小嘴,沒有喝朱古力
「哈哈,我也不知道。頭一回可真是令我皺了一個下午眉頭,警惕自己下次來千萬不要再點咖啡,可第二次來又忘記了。後來慢慢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難喝。」他笑著搖搖頭說:「我啊,哈哈,有一個很奇怪的毛病,喜歡與自己作對,是害怕的事物想去嘗試。小時候我最害怕青瓜,單是看到母親用它敷臉已起雞皮疙瘩,更別說吃它。表哥知道後,總是以它來嚇我。於是有一天我便去菜市場買了一斤青瓜回家不停地吃,我一邊吃一邊哭,後來更吐了。之後雖然我仍然不喜歡它,可別人夾在我碗裡,我不會拒絕。」
  小曼聽後咧嘴笑了。突然何立生正了正身子,俯前問:「小曼,子旭最近定期吃藥嗎?」
「藥?」她嘴裡重覆唸這個字,彷彿看到那個她坐在床上,痛苦地把床邊的飯菜全撥到在地上,湯汁濺到母親的裙子,成一醜陋的油漬。「我不要吃藥!我寧願現在死去也不要做一個連樂譜也記不起的人!」她頭髮凌亂,雙眼發直,身上傳出陣陣惡臭。
  
  他看著小曼疑惑的眼神,別過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他簡直跟他母親一模一樣。」
  她沒有說話,耷下頭謹慎地啜著朱古力。隔了一會兒,何立生將手上的信封遞給小曼,說:「這是往香港的機票,你勸勸他吧。他母親的去世,對他的打撃太大了。」他以手指從眉心推到太陽,憂心忡忡。「可這孩子也不能這樣對我。整天什麼都不說,只瞪著我。我一笑,他就瞪得更,彷彿我的快樂,使他不快樂。」他看著聽得仔細的小曼,又放下手,回復笑意說:「總而言之,我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而你的話,」他雙手握緊小曼的手,看著她左手的錶。「在他心中必有份量。」
「為什麼非要他回去呢?」她看著他凝視自己的目光,眼角有幾條深刻的皺紋,使他的眼皮都耷了下來。近看的他,竟憔悴得如此厲害,彷彿每晚都折磨在夢魘當中。
  他放開她的手,雙手交放在胸前,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這話聽起來很荒唐,可一想到他一個人在巴黎,我就很不安。」正如方怡去世前一晚那樣。那晚他作了一個夢,夢見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她站在舞台中央,塗著豔紅的口紅,一襲彤色底子的閃光緞子旗袍,紅得像一球球火焰,嘴裡唸著詩,聲音一高一低,傳進何立生的耳中,他坐在觀眾席看著她精緻的下巴,也跟著一起唸。謝幕時冷豔的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像舞台上耀眼的燈,直射到他心底去。他永遠無法忘懷她當天的笑容,以及嘴裡唸的詩。隔天起床時他感到坐立不安,總覺得方怡會出事,致電給她時卻聽到她以平靜的語氣說她已吃藥,有點睏,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我試試吧。」
  二人走出咖啡廳,何立生送小曼到樓下。她微笑地道別,那突顯的下巴使他一陣恍神。車到後,喇叭聲使他回過神來,他勉強地笑了笑便上車離去。小曼回頭看著這幢公寓,像一個矗立不動,穿戴著深灰盔甲的巨人,吃力地頂負漸漸下降的蒼穹。她緊信封,邁著沉重的步伐上樓。

  推開門,子旭坐在床上,雙手不安地搓著。看見小曼進來,他灰白的臉才稍有氣息,說:「怎麼現在才回來?」他走向她露出笑顏。「好餓,我們出去吃飯吧。」
  二人去了第一次見面時的餐廳,飯後如常地在附近散步。他握著她的手,有時候緊得讓她喊痛,他意識到後只淡淡一笑,鬆了一下卻又忘記了。晚飯時他喝了不少酒,臉頰通紅。他眼睛瞇成一條線,笑著喊著她的名字。他以纖瘦的身體抵著冰冷的鐵欄杆,站在高一級的石級上,雙手張大,輕閉雙眼高聲地朗讀:
世界是一個停屍間
城市裹上發臭屍布
生活像在被人強姦
穿上衣服靈魂在哭

理想像小丑搖屁股
乞求些憐憫與掌聲
怨恨是全身中了毒
挖出心臟不要出生

屍體尋找互相擁抱
瘋狂廝殺然後奔跑
天下雪是為你下葬
小貓路過不屑一看

天堂在哪?救世主呢?
血流滿面 寬恕罪惡。

  他張開炯炯露光的眼睛,像一驟從海裡跳出來的太陽,光芒扎得她眼睛發疼。
「你寫的?」小曼問。
「母親寫的。」他伸出瘦弱的左手,把她擁入懷裡,眺望眼前永無止境的塞納河。
「她是詩人?」
「她是演員,也是編劇。」
「子旭。」
「嗯?
  她倒抽了一口氣,緊閉眼睛閉氣,一、二、三、四……數到二十,她呼出所有氣,張開雙眼,塞納河反映著輪船五光十色的燈光,海面潾光透入她的眼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猶如重生。「子旭,我有一個姐姐,我愛慕她,羨慕她,嫉妒她,愛她愛得把她視為另一個自己,可她在我十歲那年自殺了。我曾經一度需要藥物來治療間歇失控的情緒與失眠,甚至沉迷安眠藥,不想起床,因為閉上眼才能看見她。那個夏天,天藍色的風扇葉子,她彈琴時的背影,高傲的表情。她身穿白底紅碎花裙,隨著風,一起、一落。母親看見我坐在鋼琴旁陶醉的表情,還幫我們拍了照。不同的夜晚,相同的夢。」
  連綿不絕的微風,使子旭從微醺中清醒。他專注地看著她,她的頭髮因風吹過沾著下巴,他輕輕替她撥去。
十一年過去了,現在我仍會發那個夢。每當聽到G弦上的詠嘆調,我便彷彿看見姐姐那白底紅碎花裙飄揚在空中,緩緩的,輕輕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永遠都無法走出這個陰影,這個夢魘必伴我入土。直到上個月,我收到家中寄來的包裹,是我特地要家人寄來的相冊。翻著相冊,我看見那張我陶醉地倚在鋼琴邊的照片,姐姐身穿黑色小禮服,筆直地坐在鋼琴前,左邊有一把風扇,使她幾條髮根飛揚在空中。我看著那張照片很久,感到十分詫異,不敢置信啊,記憶裡那條飄逸的白底紅碎花裙,原來從不存在!日月不知不覺地變遷,我深信不疑的回憶,其實一直在悄悄地褪色。我的夢境,到頭來只是回憶碎片勉強拼湊出來的場景;所謂陰影,只是我虛構的幻想。」
  小曼抬起頭,堅定地看著子旭,眼角的淚光化成他袖上的水印。「子旭,我們活在今天,今天才是現實,過去的過去了,永不回來,未來的還未來。」
  剛才那番話像是花光了她渾身的力氣,她的下巴在顫抖,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連站都站不穩。
  他別過頭並放開她,她倒在欄杆前,差點滑下去。他走在前面,點起一根煙說:「回去吧。」

  回到家,子旭又開了另一瓶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鋼琴上,拉起了新買的小提琴。小曼躺在床上,感到回天乏力。明明是淡黃的天花板,卻黃得使她一陣暈眩。
「這是什麼?」遠處傳來子旭的聲音。
「嗯?」小曼朝他看,他拿起幾張夾在她借的書裡的傳單,那是去倫敦前她去房屋中介所取的,一直夾在書裡,自己都忘了。她走向他,看見他曲的神情,突然浮現何立生的一句話:「可一想到他一個人在巴黎,我就很不安」。
「原來你真的想搬出來。」他把手上的傳單擲向小曼,接著把酒一口喝光,他蒼白的臉見兩個緋紅的腮幫子,無神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小曼。「還說要在一起,你說謊!」他用力地推了推她,她失去重心,整個人摔在鋼琴前,頭撞到了琴角。
「子旭……」她摸著自己的腦袋,身子愈靠愈後。
  他蹲下,雙眼發怔地看著她,她瑟縮在鋼琴邊。他眼神突然憂傷起來,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向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她腦海閃過那個夢,於是伸出一半的手突然又收回。
  子旭的臉僵住,然後掩著臉搖頭,哀痛地說:「連你也怕我。」
「子旭,我……
  「連你也怕我!」憂傷的語氣突然轉為憤怒,他拿起鋼琴上的瓶,摔向琴角,猛烈的撞擊聲與破碎聲夾雜一聲尖叫。小曼怎樣也沒想到他會將瓶摔向自己,因此躲避不及,玻璃碎片划過靠在琴邊的她的右眼眼角、臉龐與脖子。她感到子旭冰冷的手正捉緊自己,她想反抗,卻沒有力氣。一切事物都蒙上一層殷紅的濛,朦朧中她看到他紅根滿佈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那雙眼,
跟她的夢好像。


  刺眼的陽光,穿過窗户,射在小曼白晢的臉龐。她睜開眼,右眼卻感到灼熱,只能閉上。
「醒了?」子旭伏在床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猛然坐起身,雙手握緊被子。
「曼,你的東西我已經收拾好了。」他微笑地說。右眼疼痛得很,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使她看不清他的臉。她捂著眼睛站起來,子旭把行李箱交給她,那個行李箱還是他們一起在倫敦買的。
「離開我吧。」他蒼白的臉掛著一個虛弱的笑容,顯得格外詭異。
  突如其來的告別使她錯愕,眼淚不自覺便流下來,淚水流過右眼眼角,辛辣得很,她卻顧不上。她一直知道,總有一天會分開,但沒想過來得如此倉促,使她不知所措。什麼時候也行,但絕不是現在,她內心默默禱告。「子旭,我們一起去看醫生,好嗎?」小曼甩開行李箱,想握緊他的手,卻愣住了。他的手佈滿鮮血流過的痕跡,一張開,裡面全是被碎片扎過的傷口。
  他背向她,走近窗户,他原是最討厭陽光,今天竟把窗户全都打開,站在它之下。

「曼,我已成為過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我,只是我往日的記憶片。我心中最寶貴的東西早在很久之前就已壽終正寢,我只是按照過去的記憶坐卧行止。」

  她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感語言是多麼的無力。
「子旭,我們最後一次去看醫生,假如你討厭,以後就不再看。」小曼慢慢張開右眼,漸漸也不再那麼灼痛。「最後一次。」她強調說。
  他站在前,嘴角向上揚,眼淚卻流了下來。她第一次看見他流淚,竟是如此美麗,美麗得使她心痛不已。她擁抱他,說:「我去買早餐,吃完後我們就去看醫生,好嗎?」她替他拭去淚水,他那原本空茫失神的眼睛,被淚水弄得晶瑩剔透,頭一次有了焦點。他輕撫她那無可挑剔的下巴,但陽光映照下,竟像缺了一塊。
  小曼拿起皮包便地爬下樓,她衝過馬路,卻又是一個紅燈。她停留在人行道上,打了一個哆嗦。太陽雖照得整條街通亮,空氣卻寒冽,鮮明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她回頭看那幢公寓,一、二、三、四,四樓的窗户只有一戶打開。她向站在邊的他用力招手,他也向她緩緩揮手,於是她咧嘴一笑,笑容使她標準的倒三角卻不過於尖削的下巴更為突顯。仔細一看才發現,子旭身穿的外套,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那時他就是穿著這件燕尾服,昂起頭,輕閉雙眼,左邊夾著小提琴,踮起腳尖,拉長了身子,彷彿下一秒便要飄浮於空中。聽。G弦上的詠嘆調

  綠燈亮起,她繼續往前行,他仍然揮著他那血紅的手,直到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淹沒在人海,才默默關上,並拉上簾。陽光照得他頭暈,早上的寒風吹得他雙眼辛辣。他把門鎖上,想好好的睡一覺。他想,睡醒一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若是她的下巴,那該多好?
  
  他想,那該多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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