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7日 星期一

《Beautiful and Wild》-2




.漸漸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什麼是一見鍾情?」
「就是從看到那個人的一剎那,你才驚覺,你的人生,從這一刻才開始。」
「不相信。」
「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人生,要依靠別人作開始?」
「只是一個比喻。」
「你被所謂的浪漫派小說迷惑了。」
「我情願被迷惑,也不要像你般對這些浪漫視而不見而剝奪了生命的美麗。」



  小曼搬到子旭的公寓,快接近一個月。子旭住的地方在Abbesses地鐵站附近,離她學法文的地方很近。子旭喜歡蒙馬特,說這裡到處都是懷才不遇的藝術家。早上沒事做,他喜歡帶她去畫家村散步,一面欣賞一面在她耳邊細聲分析別人的畫,以及猜測畫家的背景。
「這個畫家,必定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從他畫畫的神態便知道,他有一個很愛他的母親,母親是他的靈感來源。」
  小曼看著神情專注的子旭,他每當專心時,眉頭總是緊鎖。子旭把帶上的工具打開,架起了一個畫架。他把子放好,讓小曼坐上去。他畫畫的眼神是那麼的不安,偶爾聽到他呼出沉沉的一口氣。假如說剛才那個畫家作畫時的輕鬆自如是因為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那麼何子旭,你到底有著一個怎樣的童年呢?你是如此不享受畫畫,到底又在逃避什麼呢?

  旁邊有兩位打扮入時的日本女生一面看著子旭一面低聲聊天,發出一陣笑聲。當子旭正準備收拾東西時,其中一位女生走向他,以法語跟他聊天。小曼努力地聽,可女生說得太快,日文口音又太重,她只能勉強聽懂女生在問子旭幫她畫一張畫的價錢。子旭一直笑而不語,當他把架子背好,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呼出第一個煙圈時,他以左手輕撫女生的臉,女生露出驚訝又竊喜的表情。他輕輕按著她的下巴,搖搖頭,便轉身摟著小曼離去。他輕吻小曼的耳朵,她回頭看,日本女生依然停留在原地,雙眼怒視他們的背影。這表情,她也有過。那時候自己吵著也要學鋼琴,父母充耳不聞,隔天卻買了一台新鋼琴給姐姐。每當她經過客廳看到那架嶄新的鋼琴時,她的目光,就只有嫉妒與憤怒。

  除了偶爾去畫家村,子旭並不喜歡出門。尤其當他畫畫的時候,他可以不眠不休地在畫板上粍上好幾天。每當小曼上完法文課打開門時,總聞到一陣濃烈的松節油氣味。傍晚,她提著麵包進屋,看見他維持與出門前同樣的姿勢,皺著眉頭拿著油畫筆在畫板上狠狠地塗畫,他身上那染上五顏六色的汗衣,又多了一道鮮艷的紅。

  小曼把麵包放進廚房,輕輕地走到床上,拿起枕邊的小說與隨身聽,安靜地閱讀,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她知道,作畫時的子旭是暴躁的,有時候至連小曼翻書的聲音也嫌吵耳。
  突然他憤怒地踢向地上堆得密密麻麻的顏料,顏料瀉出,混合成複雜的灰綠色,滿地都是。他憤然拿起角落暗紅色顏料,用力向畫板一潑,然後把桶子摔向窗户,小曼立刻捂住耳朵,玻璃發出清脆動人的破裂聲,碎片散落滿地。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倒在床上,背對小曼,用被子緊緊捂住自己。她踮起腳尖,把燈關上。街燈反映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淒涼無力的白光,反映在她眼中,竟覺得刺眼。耳邊漸漸傳來安穩的氣息,她嘆了一口氣。
  隔天子旭醒來時,碎片已清理好,雖然沒有了玻璃,卻新增了一塊暗綠色的簾。他抬頭看鬧鐘,已是下午四時多。他起來,發現桌上留了紙條,於是他打開冰箱,拿出裝著意粉的保鮮盒,放進微波爐。地上的顏料雖有清理過的痕跡,卻依然佈上一層沉鬱的灰綠色。子旭坐在餐桌前,看著保鮮盒裡的意粉,濃烈的白汁氣味,使他感到一陣噁心。
「快吃。」
  他彷彿聽到她的聲音。
「趁熱吃。」
  她說話時,他只注意她動來動去的下巴。
「我說快吃!」
  她一把把桌上的畫紙與顏色筆掃到地上,他畫的房屋因而多了一道顯然而醜陋的橫線。
「為什麼瞪著我?」
  她用叉子卷了一大卷意粉放在他嘴邊,神情呆滯。
「吃。」 
  她的下巴在顫抖。
「我說吃啊!」
  他左手依然拿著畫筆,一直不敢直視她雙眼。她暴力地叉子塞進他的嘴裡說:「為什麼不吃!」
  手中的畫筆掉下,他「哇」的一聲嚎啕大哭,嘴裡一堆意粉掉在她的手上,她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他淚如傾盆,哭得更厲害。
「我說我在爸爸那邊吃過了!」他淚如滂沱地嘶吼,聲音撕心裂肺。
  她不作聲,眼眶一下子紅潤,淚水彌漫。她臉上生出一絲幽,身體微微顫抖。突然她把碟子轉向自己,狼吞虎嚥地吃碟裡的意粉,沒咀嚼便嚥下。太著急的關係,她咬破了嘴唇,猩紅的血溢出,混合著白汁,被她放進嘴裡。
  她看著他,淚水打濕臉龐,微微露出笑意,顯得格外詭異。
  那白晢的標準倒三角形下巴,沾著白汁。她輕輕地說:「不吃就不吃。」啪的一聲,碟子隨手被摔在地上。她高傲地俯視地上的碎片,遲疑了一下,於是彎身去撿。她一面撿,一面用力握緊手中拾到的碎塊,嬌嫩的雙手流出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牙白色的碎片上,像一朵朵精緻的小紅花。
「不吃就不吃。」她嘴裡低聲重覆這一句話。
「不吃就不吃。」
「不要這樣。」他俯身想阻止她。
「不吃就不吃。」 
「媽,不要這樣!」
「你在你爸那邊吃過了。不吃就不吃。」
「媽……
  她的背影,尖尖的下巴,顫抖的身體,手裡的碎塊。外下起雨,雨水傾打在玻璃上的聲音,與碟子破碎的聲音,很像。

  他看著陰暗的綠色簾,還有地上格格不入的灰綠色顏料,鼻裡湧進意粉的膩奶油與久而不退的松節油混在一起的氣息……他的胃一陣翻動。他起立,一手把完整的簾扯下。簾被撕成難堪的兩半,乏力而醜陋地癱瘓在地上。他踐踏地上的簾,「啪」的一聲,門無情地關上。


  小曼走出課室,看到了子旭。他露出潔白的牙齒,臉上掛著虛弱的笑容。子旭帶她去Bastille。經過Opera Bastille,走進一條擠滿人的小巷,二人在街尾一間排隊排出了大街的餐廳停下。老闆看到子旭便熱情地打招呼,他們穿過人群上樓,在靠的位置坐下。這晚的子旭顯得特別快樂,他滔滔不絕,開了整整兩酒,把前菜主菜與甜點通通吃光。

「我最好的朋友下星期來巴黎四天,她問我能不能住在我這。」小曼漫不經心地著碟裡的伴菜說。
「是你之前說學電影那個張茜嗎?」
「嗯。她請了幾天假,想來這邊散散心。」
  子旭不作聲,看著杯子裡的酒。他抬頭,眉間的皺紋一下子到了法令,他以手帕輕輕擦去小曼嘴角的蕃茄汁,說:「看你緊張的樣子。」

  張茜來的時候,簾已換成米白色。
「你們住在這,租金不便宜吧?」張茜除了一個手提包,什麼都沒帶。一進屋子,她便滔滔不絕。「兩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你男朋友出生名門望族嗎?」張茜從陽台走回客廳,視線放在牆壁前蓋上白布的畫板上。「又是鋼琴又是小提琴又是油畫,你男朋友可不是一般的紈絝子弟。」張茜正想把布揭開,小曼馬上擋在油畫前阻止她。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尤其是畫。」小曼緊張地把布小心翼翼地蓋好。
「哈,他不在家你也怕成這樣!」張茜轉身,坐在鋼琴前,把防塵的紅布扔在一旁,徐徐地演奏起來。小曼本又想阻止,可音樂一奏起,她便無法抵抗。她看著張茜飛揚的手指,像一雙白鴿在空中自由地飛翔。

  張茜忘情地演奏,音樂停止時,才發現子旭正雙手交叉站在門口,他神情自若,略帶微笑地看著張茜。
「喜歡蕭邦?」子旭把門關上問。
「對。」張茜把琴合上,二人相視而笑。

  那天晚上,小曼煮了富的中餐,又是辣子雞又是麻婆豆腐。而子旭與張茜自蕭邦開始,話題從未停止。二人從音樂聊到人生,從人生聊到政治,從政治聊到藝術。子旭嫌蕭邦的歌曲沒有經歷,張茜取笑梵高是色盲,二人哈哈大笑。飯後三人一起喝酒,臉頰通紅的張茜興奮地跑到鋼琴前,把紅酒杯輕放在鋼琴上,即興地彈奏起來。子旭看到,也馬上取出小提琴在一旁伴奏。嘴角微微翹起,有種不可一世的神情。他的手指張揚地在小提琴上飛躍,蕭邦夜曲裡那串音符,變成了一群嘹亮清圓的夜鶯,飛到小曼的心花上,把她的心血都啄了出來。她側過臉,眼淚像兩條蚯蚓,在她臉上爬來爬去。眼前這個畫面,她心愛得心有點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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