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

《Beautiful and Wild》-3


.揭示

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一個你一直拒絕傾聽的故事。
漫漫長夜,相伴無窮夢魘。
我看見你站在懸崖,
向我招手。
你身邊開滿了焦灼綻放的紫羅蘭,
我卻聞不到任何香氣。
我看見你在枯萎,
你說你在重生。
你轉身,望向一片昏黃的虛空;
你在微笑,一種無法用意識去認知的形態,
瞬間蒼老。




  由凱旋門到香榭麗舍大道,由羅浮宮到艾菲爾鐵塔,由聖母院到奧賽博物館,再沿著塞納河,回到艾菲爾鐵塔看夜景。這一天的行程,把小曼累得說不出話來,然而穿著三吋高跟鞋的張茜卻依然神態自若地一面吃著MACARON,一面說絕對要在巴黎拍一齣浪漫邂逅的故事。
「這裡又髒又臭,有什麼好拍。」小曼一面說一面找鑰匙,她幾乎是陀著背上樓。
「你這樣說在法西斯年代可要上斷頭台。」張茜因自己的默而哈哈大笑起來,小曼反了反白眼。走到四樓,隔著門已嗅到濃烈的松節油氣味。她沒有開門,只拉開一條縫隙。從細小的縫隙中看到子旭把畫筆急躁地摔向角落,雙手抓著自己的頭髮,蹲在地上。
「要不我們去喝杯咖啡吧?」小曼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看著張茜,輕輕地把門關上。


  這間粉刷著暗紅色油漆,牆上貼著發黃的舊海報的咖啡廳,是小曼經常流連的地方。一開始她只是隨便走進這裡,急忙地尋找一個能消粍幾小時的地方。儘管這裡的牆壁因年舊而剝落,CUPPUCCINO沖得一般,老闆也不見得熱情,可待久了,她覺得這裡挺好。她說不出這裡有哪裡好,可她就是覺得挺好。
「你就是那種內心極度厭惡改變的人,一旦習慣了一樣東西,就不停說服自己其實它不錯。說穿了,你就是害怕去適應新事物的閉固性人格。」張茜喝了一口CUPPUCCINO,嘴角不自覺得地往下拉說:「這裡的CUPPUCCINO不是一般,是很難喝!」
「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小曼著下巴說。
「你常被他趕下來嗎?」張茜一面問,一面從包裡拿出煙紙與煙草。
「什麼趕不趕,我只是不想打擾他。」小曼把幾根頭髮繞過耳後。
「你的男友很可怕。」她卷著煙說。「他什麼都不說,就能給人很大壓力,像一雙眼睛,隨時都盯著你。」
「他只有作畫時才比較神經質。」
「希望吧。我認識一個導演跟他很像。他非常智,也非常敏感,凡事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極致,為人不留一絲餘地。他曾為了一個日出而特意跑到阿爾卑斯山,那時候除了我,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張茜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說。「現在的他很成功,名利兼收。但六年前我剛認識他時他正處於潦倒時期,每天靠大麻與酒精過活。可你知道嗎?他那時候的作品,比現在成名的作品好幾萬倍!」
「這跟子旭有什麼關係?」
  張茜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我想說的是,有些人,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不善溝通,我們也無法以常人的思維去揣測他們的心。他們永遠孤僻而驕傲,站在高姿勢去俯視凡人。他們大多數在生時都不出名,然而又無法接受自己平庸,所以最後都走向極端。」
  小曼認真地看著訴說著的張茜,勉強地笑,問:「可這樣有什麼不好嗎?孤傲的子旭很吸引啊。」
「小曼,你還不明白。我那位朋友是什麼時候開始出名的你知道嗎?是他迎合大眾的時候。我的朋友已受了自己的平庸,已談不上是一位藝術家,充其量只是一位生產者。但何子旭不一樣,他脾氣非常倔強,從不自命平凡,他的一生注定像所有的藝術家般難熬。」
「可是,自命不凡正正是我喜歡子旭的原因啊。」小曼微笑道。
  張茜嘆了一口長氣說:「這樣說吧,以藝術家的角度來說,喜怒無常,陰暗,自我厭惡,生活爛是他們必經的過程;可作為一個情人而言,他的情緒是一把槍,你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火。一旦他情緒低落,比任何人更容易走向極端。」
「茜,昨晚你明明跟子旭聊得很愉快,為什麼突然說這些話?我......
「小曼,我要怎樣說你才明白!」她急燥地把煙按熄,雙手交叉。「我與何子旭的確聊得很愉快,我欣賞他的個性他的才華,同時我也看得出他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他不安的靈魂有一種自我毀滅的趨向。我跟你認識這麼多年,你那麼習慣依附,害怕適應,遇上他,你的情緒必會被他拖垮。尤其……」張茜伸出手,緊握小曼的雙手說:「尤其你好不容易才從那件事走出來。我想你快樂,你明白嗎?」
「茜,你知道嗎?跟他一起這一個多月中,我作噩夢的次數減少了許多,上星期開始,我停止服藥。現在的我很快樂,跟他在一起就算偶爾要躲在咖啡廳、忍受他暴躁的脾氣或者收拾他摔破的玻璃碎……可每當我看見他拉小提琴或彈琴時昂起下顎自負的神情,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小曼抽出雙手,重新握緊張茜的雙手。   
  張茜勉強一笑,說:「其實我應該一早明白,戀愛中的我們都是盲人。無論如何,答應我不要讓他佔領你所有的生活,不要離開法國時才發現你的回憶除了他什麼也沒有,懂嗎?」
  小曼眨了眨眼,突然噗的一聲笑了。「你剛說的那個導演,是徐天行吧?」
「使我愛得發狂的人,除了他還能有誰?」張茜又再拿出煙紙與煙草,卷她的第二根煙。
「就知道你忘不了他。」 
「算了吧,現在的他跟六年前相差太遠,庸俗死了。」她低頭吸了一口煙說。
「給我吸一口吧。」
「他不知道你抽煙吧?」張茜歪笑著問。
  小曼瞇著眼呼出繚繞的煙圈,淡淡地說:「他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她看看時鐘,低聲地說:「回去吧。」

  夜裡回到家時,子旭已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小曼與張茜踮起腳尖摸黑回到床上,生怕一開燈子旭便醒了。隔天小曼一大早便起床,特意下樓買了麵包放在桌上並留了紙條,才心滿意足地上課去。她的課到中午便結束了,猜想兩人應該還沒起床,於是去超級市場逛了一圈,興高彩烈地提著新鮮的蔬菜回家。
  當她推開門時,家中卻空無一人。被子已摺好,上面整齊地放著張茜借穿的睡衣。桌上的麵包與紙條塵封不動,最奇怪的是,連子旭新畫的那一副畫,竟然也一同消失了。小曼坐到鋼琴前,伏在琴蓋上,冰涼的鋼琴使她感到暫時的鎮定。她看著桌上的麵包,外吹進一陣微風,把她今早寫的紙條吹到了地上,一股憂慮感湧上心頭。


  凌晨一點多,子旭一進屋便推倒了鞋架,發出吵耳的碰撞聲。他的呼吸滲著濃烈的煙酒味,習慣地摸黑到床上,從後抱著一直在漆黑中睜大眼睛的小曼。
「好香。」子旭湊近聞小曼的脖子,把她抱得更緊。「我認得這味道。」
「什麼味道?」
「童年的味道。母親的手,她的擁抱與親吻,還有耳邊低語的童話故事。」
「你很少提起你的母親。」小曼轉過身,額頭貼著子旭的額頭。
「那便奇怪,我腦海每一秒都閃過有關她的記憶。」
「剛才閃過什麼?」
  子旭停頓了一會兒,說:「她正微笑地看著我畫畫,雙手抱著膝蓋,比我更像一個小孩。」
「然後呢?」小曼輕輕地問。子旭緊抱著小曼的身軀,她的下巴頂著他的頭頂,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她的臉上很少出現笑容,因此這個畫面使我非常深刻。她從不喜歡我畫畫,總是把我的顏色筆從外丟出去,之後我再一根一根地撿回來。可那一次,她卻那麼專注地看著我畫畫,她的眼睛,那雙珍珠般明亮的黑眸,頭一回有了焦點。」
  小曼輕拍著他的背,微微地點頭。
「可那竟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畫面。要是我知道,我絕不會像以往那樣低頭。我會貪婪地盯著她,恨不得把她的眉頭,眼睛,鼻子……全都印烙在我的腦裡;我會更努力地引她發笑,那怕做出各種愚蠢的動作;我會在她面前扔掉畫筆,拉著她的手,然後對她說:『我不想再去爸爸那裡,我想永遠跟著妳』;我會……
小曼巴不得子旭的頭陷在自己的身軀,她抱他抱得自己都無法呼吸,她害怕他抬起頭,會發現淚流滿面的自己。
「可我什麼都沒做,我一直低頭,直到她走進她的卧室,把門關上的一剎,我才敢抬起頭。客廳仍然瀰漫著她的香氣,我閉上眼睛,用力地吸著。」子旭沉默了一會,鬆開小曼的懷抱,看著她的臉說:「曼,永遠不要不辭而別。」
「子旭,我不會。」
「睡吧,以後不要再等我回來才睡。」
「嗯,不會了。」小曼遲疑了一會兒,說:「子旭,我想下個月便搬出去。」
  他沒有說話,呼吸聲漸變得急促,隔了好一會兒,他才看著小曼,像小孩認錯般小聲地說:「曼,她弄壞了我的畫。」
「子旭,這世界不是圍著你轉的,你必須學習顧慮他人的感受。你知道茜對我而言有多重要,不是嗎?」
  子旭捧著小曼的臉,低沉地說:「我知道這世界不是圍著我轉,可你,是圍著我轉的,是吧?」
  一片漆黑中只看到一雙灰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小曼想告訴他,這不是一時的氣話,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她再次淪陷在他的眼眸。
  
  他吻住她的一剎那,她知道,她早已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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