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語絲六月號 :《肅秋》






「李沁,你是逃兵。」

  無數次的深夜裡,我都被同樣的夢驚醒。夢裡我來到一片灰暗的荒野裡,野地上有許多人在揮動著圓鍬,十字鎬,人影幢幢,都在挖掘地坑。我戰戰競競地走近一個大坑,裡面填滿了許多屍體。我放眼看其他的坑,那麼多的坑,那麼多的屍體。而在屍體當中,我竟發現了志勵。我衝上前,捧著志勵的臉,他的表情沒有一絲皺眉,彷彿只是安靜地睡去了而已。我設法想將他從屍體中拉出來,然而我的力氣不夠大。突然,志勵睜開了雙眼,紅筋佈滿他的眼睛,他死死地拽緊了我,我的手指一瞬間傳來陰涼。他看著我,只重覆一句話:「李沁,你是逃兵!」天黑得很恐怖,四處灰暗,沒有一絲光。回音重重覆覆,只有志勵這一句話。然後志勵用力一扯,竟把我也給拉進坑裡。坑裡有許多雙手拉扯著我,彷彿要將我撕裂。他們每個人嘴裡都唸著同一句話:李沁,你是逃兵,你是逃兵……

  每當我睜開眼,我都發現自己急喘著,枕頭與被單,全都是我的汗。志勵啊志勵,你什麼時候才肯原諒我?


  秋意濃,後院裡的白菊花看上去是繁花一片,然而覆蓋著的裡面,都埋藏著許多已經腐爛發黑的花苞子。爛苞子上面有許多斑點,許多花心都流出了黃濁的漿汁,秋風一吹,盡是花草腐爛後的腥臭。我拿起剪刀,開始修剪殘掉的菊花。一不留神,竟不小心把一朵開得正燦爛的菊花也給剪掉。它輕輕地落在地上,輕得讓我心痛。我想把它拾起,玲玲的單車竟一下子把它碾壓在輪子下。我似乎看見了菊花被碾壓得粉碎,我感到被碾壓的感覺,以及聽到菊花被碾壓的那一瞬間發出的嘆息。啊,志勵,你不也是這樣被壓碎的嗎?

「玲玲,乖,去外面騎單車。」我將視線從地上的菊花移回到盆上齊腰那一株株的白菊花,繼續修剪。那年秋天,志勵也說過,一定要帶我去他家鄉看菊花。他說秋天南京的菊花開得最茂盛,最漂亮。我點點頭,那時候的他臉上充滿朝氣,平時看到他最常的動作就是看書。他開口閉口都是馬克思,我跟胡芳,楊從軍幾個人都聽膩了。有一次,我按捺不住,打斷他的話說:「你看文革的十年動亂,就是馬克思主義害的。所謂階級鬥爭,難道就要回到那時候六親不認扭曲人性地互相批鬥嗎?」
  志勵對我不禮貌地打斷並沒有感到一絲不高興,反而笑著向我解釋:「文革不代表馬克思,那時候的批鬥有許多都是人為的階級,並不是馬克思說的階級鬥爭啊。十年動亂是人們扭曲了共產主義。李沁,你剛回國不久,對這些都不熟悉,我們該找個機會好好談談。」
「李沁,你被資本主義給吞噬了。」楊從軍嘲笑地說。那時候我剛從美國回中國讀研究生,對中國的國情都不太了解,幸好在北大認識了方志勵,胡芳和楊從軍三個熱血青年。方志勵崇尚馬克思主義,楊從軍則是自由主義的擁護者,胡芳沒有對哪一個主義特別崇尚,她說她太年輕,看的書太少,所以正在摸索。我們四個聚在一起,天南地北,什麼都聊。

  那時候的我們,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都是烏托邦主義。我彷彿能聽到我們四個人的笑聲,聊理想聊社會聊國情……談到中國的未來,雖然有不少憂慮,但我們還是滿懷希望的。
「胡芳,你的意思是由不同的黨派帶領中國?」從軍驚訝地問。
「對啊,你問李沁就知道,美國有多少個黨派啊!一黨專政,太專橫了。」
「我說不對。一個國家有太多黨派就會亂。」志勵搖搖頭。
「也不一定,美國還不是好好的?這是民主的象徵。」我說。
「如果是這樣,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從軍眼神一變,充滿希望,彷彿眼前就是新中國。
「我還是不同意。共產主義帶領下的中國,是很有希望的。我們需要的,只是時間,是時間。」志勵自信地說。
「志勵,我們三個對你一個,算了吧,哈哈。」從軍說。
「楊從軍,你這樣說跟一黨專政有什麼區別?我們要的不是少數服從多數,而是和而不同。」胡芳突然很認真,把從軍都弄得緊張起來。我看著從軍委屈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志勵看到我笑了,也跟著大笑起來;胡芳與從軍疑惑地看著我倆,最後也哈哈傻笑起來。整個北大,都充斥著我們四個人的笑聲。

「哈哈,太有意思了,哈哈哈……」
「忠,把電視聲音關小一點。」我轉過身看著客廳坐在沙發上的陳立忠說。
「你那菊花隨便修一下就行了,反正又沒來客人。」忠一面按著搖控器一面說。

  我沒有理他,仍然自顧自地修剪菊花。一陣秋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哆嗦。看著眼前百多株的「一捧雪」,都是好不容易托人在大陸空運過來的名種,映成一片雪白的後院。菊花的白,與當時志勵手中撕下的白布,顯得同樣蒼白。那時志勵手臂上挷著黑布,憤慨地在白布上用墨遒勁有力地寫上「為胡耀邦平反」,然後我們四人坐在了天安門廣場,身邊圍滿了許多同樣手臂上挷著黑布的學生們。

  沒多久,遊行抗爭開始了,志勵和從軍永遠走在最前面,他怕我們受傷,只准我們在後面跟著。他們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遊行的第三天,從軍便受傷了。混亂當中,從軍被五個軍警圍著歐打。最後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胡芳掙脫了我,衝了上去,一面哭一面罵:「為什麼要攔著我!為什麼下手要這麼重!從軍不過是個學生……」最後從軍被送去了醫院,胡芳也跟去了照顧他,廣場上繼續抗爭的只有志勵跟我。志勵仍然是那麼的堅信,勇敢,充滿希望。他也受傷了,不過沒喊過一聲痛。絕食開始的第五天,我已經忍不住,吃了支援者送來的麵包,我躺在遼闊的天安門廣場,四處已擠滿了中國各地的學生。

「李沁!李沁!」志勵突然興奮地喊著我的名字跑過來,他坐在我的旁邊,雙眼充滿淚水地說:「你知道嗎?軍隊撤了!撤了!我們的堅持有希望了!」我馬上坐直了身子,看著志勵,淚水從我的臉頰滑過,好咸好咸。我環顧四周,發現大部份的人都跟我們一樣,眼神充滿了希盼,又開始重新坐直了身子。晚上,志勵去了開會,我看見一個用拐杖支撐著身子的身影正走過來,仔細一看,竟是從軍!身邊還有好幾個學生扶著他,其中一個是胡芳。我的淚水又流了下來。我們三人坐在一起,每隔一會兒就有幾個學生過來問候從軍,那些都是陌生的臉孔,卻對從軍的傷由衷地感傷。

「啊!」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後院,我的剪刀被嚇得掉在了地上。我走去前院,發現單車倒了,玲玲摔在地上,正在嚎啕大哭,喊著:「媽媽,好痛!」她的膝蓋正在流血,血染紅了我給她新買的白色褲襪。
「李沁,你發什麼呆?快點去拿藥箱!李沁!」
「李沁!」
「志勵。」
「你說話啊!」
「對不起,志勵。」
「你是人,應該為自己做決定!」
「志勵,你跟我走吧,政府派了二十萬的戒嚴部隊,我們撤吧!」
「撤?李沁,這個字,怎麼可以從你的口中說出來!我們堅持了這麼久……」志勵哽咽了。「李沁,他們有二十萬戒嚴部隊又怎麼樣?我們這超過十萬的人群!你怕什麼?我也是黨員,他們只是嚇我們,不會傷害我們的!」
「不是的,從軍那次……」
「從軍那時候,我們的抗爭還沒有成熟,現在不一樣了,你看,幾乎全中國都在支援我們啊!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就看我們了,我們都不堅持,中國的民主就沒有希望了!」
「志勵……」
「李沁,你還記得我們聊過的秋瑾、辛亥革命還有五四運動嗎?民主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有希望的!」
「對不起,我爸媽已來北京接我回去了。」
  志勵搖搖頭,露出了他以往的微笑,然而他的笑是那麼的無奈,那麼的失望,他扔下一句:「你做你的逃兵吧。」便揮袖而去。
 
  他走向鮮紅的廣場,血染的顏色吞噬了他的背影。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媽媽,玲玲不想睡,想聽故事。」替玲玲止血然後洗澡後,我便送她上床。我坐在她床頭,輕撫她的額頭,隨便翻起了一本故事書。
「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在炎熱的夏天,有一群人,在廣場靜坐。李沁,你誤會了馬克思主義,我們應該多聊聊。快走!其他的出口都給封了!往北面,北面!夏天,炎酷的季節,學生們在漆黑中亡命奔跑。汗水,好咸好咸。媽媽,我的傷口好痛。志勵,帶胡芳先走,不要管我!六月,炎熱的夏天。死了,全死了。不會的,我也是黨員,他們不會開槍的。還記得我們說過的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嗎?我們正在寫下新的歷史!夏天,朝氣勃勃的日子。李沁,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就看我們了,我們都不堅持,中國的民主就沒有希望了。志勵,對不起,我是逃兵。他們出動的是坦克車和重型武器。夏天,潔白的襯衣。志勵穿著那件他最喜歡的襯衣,說:他們不會開槍的。跑不了,他們只留了一個出口。共產主義絕對有能力帶領中國,我們需要的只是時間,是時間。夏天,鮮血洗淨天安門。放過小孩,放過老人家!中國政府調動了裝備最精良的第16軍、27軍、54軍……用真槍實彈驅趕聚集在廣場上的學生,用坦克高速碾壓已經撤離到外圍的學生。夏天,潔白的夏天。醫院都是死人,白色的地板全染成了紅色。讓開!讓傷者過!五樓手術室已從原來的35個床位擴展到75張;太平間已經容納不下屍體,開始向外轉。夏天,汗水與血水混在一起,依然很咸。走啊,志勵,胡芳交給你了!喂?在王府井大街西的老協和醫院。一到秋天,南京的菊花開得格外漂亮,明年,帶你來我的家鄉。我進不去,外面站著數百頭戴鋼盔的武裝士兵,他們有槍。媽媽,好痛。我們只是手無寸鐵的學生。夏天,咸咸的淚水。求求你,放過小孩和老人……死了,中了這種子彈根本救不活。沁,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菊花?白色嗎?他們是用人民給予的武器殘殺了自己的人民。夏天,血染的夏天。他們用的子彈的頭部是呈開花形的,是國際公法禁止使用的。胡芳!跑啊!胡芳!我們絕食了那麼多天,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志勵,你說秋天南京的菊花開得特別茂盛嗎?李沁,你是逃兵!逃兵!不,李沁,幸好你走了。他們騙了我們,中國騙了我們

「李沁,李沁!」睜開雙眼,我看到了陳立忠。「你怎麼在玲玲的房間睡著了?」
  我坐直了身子,凌晨兩點鐘,我突然又想看看院子裡的菊花。
「李沁,這麼晚你去哪?」

  後院一株株白簇簇的「一捧雪」莊嚴地豎立著,秋風吹過,寒氣沁骨,吹落了三朵菊花。我附身去撿,風又把它們給吹遠了。
「這麼晚了,快去睡吧。」忠不知何時又走到了我身後說。我點點頭,便走進了屋。

  突然他走前伸手掐下一枝菊花,凝視了一會兒,然後揮落在地上,跟在我後面說:「也是,菊花該修剪一下,有好些已經殘掉了。」



作者:等待花開
參考資料:
王蒙 《蝴蝶》
白先勇 《秋夜》
白先勇 《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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