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語絲第五期:一代人



  我托著腮,眉頭緊鎖地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看著窗外灰沉的天空,疏落的木棉樹。一隻烏鴉飛過,蒼涼的「啊」聲由遠至近再至遠,餘音仍在空蕩的屋中回蕩。我憤然站起來,經過身邊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的蘇珊娜停頓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把門用力地關上。


  母親又不見了。這已是今個月的第二次。上一次同樣的情況,大哥開車與我幾乎把全港九新界都轉了一遍。晚上八時多接到蘇珊娜來電,說母親剛才在一位熱心人士的幫助下安全回家了。我趕回去時,母親已安睡在床上。她那如鳥爪般瘦棱的雙手合實放在腹前,發出平穩的呼吸聲。漆黑的房間照不清她的臉,單看這瘦小的身軀,不知道還以為是一個小女孩。這兩年母親的確消瘦不少,從前稱身的衣裳如今均顯鬆垮,她曾自誇快七十歲仍見烏黑的頭髮現在也全白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走向客廳時不經意往走廊的鏡子一瞥,神智竟有一剎那恍惚,一下子喚不起鏡子裡那面色泛黃、滿臉印上不平均的黑斑的老女人是誰。我停留在鏡前思索了一會兒,客廳突然傳來蘇珊娜的叫喊,我回過神皺著眉頭走到客廳指著蘇珊娜的鼻子不留情地罵了一頓,腦子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頭髮是時候要去染一染了。


  「嘟嘟嘟嘟……」,地鐵門關上。已告知大哥,可他正在開會無法抽身,「母親喜歡電車,你去那頭找找吧」,他拋下這句話便匆匆掛了。「下一站,銅鑼灣。」我隨著一大群乘客下車,扶手電梯「嚓嚓嚓嚓」地滾動,腦子淨想事情使我快到地面時差點踏空,嚇了一大跳。出了地鐵站,川流不息的人群,萬人攢動的銅鑼灣,過年前我才帶母親來過這裡想為她添幾件新衣服。那天好不容易帶她出一次「遠門」,大哥開車把我們放在時代廣場前便匆忙離去。我握緊她的手,帶她穿梭琳瑯滿目的商店,然而她的眉頭未曾放鬆過。她一直沒有作聲,我從售貨員手中取過一件又一件大衣在她面前比劃,她不停搖頭,最後一把把衣服推開說:「難看死了!」便奪門而出。我對售貨員抱以尷尬的歉意,便急忙地追了出去。我跟在母親背後沒有上前,看著她以蹣跚的步伐走在時代廣場乾淨得發亮的雲石地板上,頭顱中央掛著一撮斑白的髮髻搖搖晃晃的。直到出了時代廣場,她的氣好像消了,突然回頭跟我說要坐電車,於是我再次上前攙扶她。


  走上電車上層找了位置坐下,母親雙眼發亮,像一小孩盯著窗外的風景好奇極了。她興奮地看著我說:「以前志賢和我常坐電車,冬天的時候我們總喜歡企車尾,貪有個電阻箱可以暖著包炒栗子。」微風把她幾根髮絲吹起沾在唇上,我替她繞過耳後,點點頭。「夏天的時候車尾就慘了,熱死人了!那時候我下班總想坐拖卡的頭等卻又嫌貴,後來志賢出工資那天帶我去坐了一回頭等,還買了一人一枝汽水。」母親停頓了一會兒,窗外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映在她眼中,使她本已失焦的眼眸忽然有了光。「我們從軍器廠街口上車,經軒尼詩道至銅鑼灣崇光,我都捨不得下車。」她又摸了摸椅子,說:「那時候的電車還是籐椅……
  
  我再次站在熙來攘往的時代廣場下,思考著應從何找起呢?我抬頭一看,廣場外牆掛著巨型的纖體海報,女明星精緻的外貌加上豐滿卻纖瘦的身材,彷彿站在高地審視著我。我低下頭,竟覺臉有些乾,快要脫皮似的,嘴唇也乾。身邊一群拿著補習筆記的學生嘰嘰喳喳經過我身旁,其中幾個低頭默默地點觸最新款的智能手機。他們聲音一高一低地討論要吃什麼,有人說了什麼話,引來一堂哄笑。廣場的大螢幕正在播放快將上映的本港電影的預告片,短短兩分鐘竟有近一分半鐘的情慾鏡頭。太陽晃著眼,眼皮是重的,睡腫了的感覺,使我不敢抬頭看街上的人。
 
 我加快腳步上了一輛電車,現在是非繁華時段電車上人不多,大多都是掛著單反、架著墨鏡的遊客。跟著我上車的是一位手握拐杖的老伯,他步履艱難地走上梯級,我想去扶他一把,身旁坐著的年青人竟站起來示意讓我坐下。老伯最後坐在我對面,他彷彿鬆了一口氣,從褲袋取出淡黃色的手帕掩著嘴巴乾咳了幾聲,又放回口袋。他背脊完全佝僂,兩片崚嶒的肩胛高高聳起,把他那顆瘦小的頭顱夾在中間。背後的街燈時而略過他發暗的臉,竟有幾分像志賢。

  我當然清楚他的背景,那個屬於志賢和碧華的年代,那個電車還有賣飛佬,可樂、綠寶每枝還是三毫子的年代。眼前的老伯當時還是一個年少氣盛的少年,對人生充滿希望與憧憬。後來在工廠打工遇見「廠花」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追求「廠花」的人何其多,每天在麗都戲院門口盡是手裡捏著戲票苦苦等候她的小伙子,地上大堆的煙蒂全是他們等待的痕跡。偏偏「廠花」喜歡這個傻裡傻氣的小子,某天漫步在皇后碼頭時,傻小子竟屈膝替她按摩酸痛的小腿,她內心便默默萌生要嫁給他的念頭。後來呢?後來他們生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家五口住在油麻地。大哥和二哥喜歡在深夜看《龍虎門》,常整蠱妹妹把她床頭的《小朋友》、《兒童樂園》撕出來摺紙飛機;三人有時候也和睦相處,會一起寫信去電台點播The Kontinentals,三人扭大收音機合唱《I Still Love You》,歌聲飄揚在小小的被窩,伴小妹進入有Anders Nelsson的甜美夢鄉。
But I still want you
I still need you
I still love you
Like before
……
 
 妹妹十歲生日時,小子已是一位添有幾分滄桑的父親,他塞給大哥三蚊,讓他帶弟妹去荔園玩。於是三人玩轉整個荔園,從驚心動魄摩天輪到神秘寶洞,從小飛象到叮叮船……三人吃著玩遊戲贏來的餅乾,一人手握一個獎品錢罌,看著在荔枝灣扒艇仔、游泳的人,不亦樂乎。最後發現錢已玩光,三人不得不由荔園經葵涌道步行三小時回家。

  再後來呢?大哥考上醫學院,全家去龍門大酒樓吃飯;二哥說要做生意,虧了一筆錢;父親血壓愈來愈高,母親精神愈來愈差大哥常常要開醫學會半年只見一、兩次,二哥移民去了加拿大,一年也見不了一次;荔園遊樂場與皇后碼頭被推土機剷成碎塊,當日那個連續好幾個月在工廠每天工作十四小時、回家還有精力照顧三個小孩的小子,如今連小便也要借他人幫助。他喜歡被小女推著到醫院附近的公園散步,坐在輪椅上的他嚴重中風,只能勉強發出「欸欸」的聲音。他們一起欣賞過公園開得茂盛而奪目的木棉花;然而春夏過後,只剩下女兒一人看著光禿的木棉樹,與滿地任憑行人踐踏的花蕾。

  他們這一代在香港生活了七十多年的人,面對如今面目全非的香港會作何感受?他們的香港,全活埋在推土機下;記憶都找不到憑據,該從哪裡去懷緬過去的美好時光呢?我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數得出又有幾個?我看著坐在對面的老伯,驚覺他的雙眼竟還是很亮,使你分不清那是他年輕時的鋒芒餘光,或是一層感慨時代盈盈的淚光。

原來整個香港,容不下他們這一代人;面對這被陌生人佔領的香港,所有老人早已被迫流亡。

  我別個頭,不忍注視。忽然電話響起。我連忙接聽,是蘇珊娜的聲音,說有人致電回家看到母親一人在街上流連,便從她頸上的牌子找到家裡號碼告知。我連忙下電車坐的士到油麻地,我無法想像母親是如何一個人從家裡走一段平時我也要花十五分鐘腳程的路到地鐵站再投幣買票到油麻地。一到廟街門口,便看見一位女學生站在母親旁邊,母親光著腳坐在樹下的石級上,嘴裡哼著《分飛燕》:
匆匆怎訴情無限
又怕情心一朝淡 有浪愛海翻
空嗟往事成夢幻
只願誓盟永存在腦間 音訊你休疏懶

  以前總是志賢唱男,碧華唱女,如今父親不在,母親只能一人兼唱二人。我向熱心的女學生報以感謝,她便匆匆離去。我如平常那樣默默地坐在母親身邊,她向我微笑,問:「你會唱麼?」
  我搖搖頭。
「志賢在就好了。」於是她又唱了一遍。
  我陪她坐了一會兒便收到大哥的電話說他無法前來,讓我們坐的士回去。於是我替母親把鞋子穿上,她雙腳已起水泡,我讓她挽著我的手,她的眼神從未離開過我。
「你是志賢派來的嗎?」
「對,志賢說你不能再這樣任性地離家出走了。」
她不作聲,遲疑了一下說:「我想吃馬啼。」
「什麼?」我不解地看著她。
「我想吃水浸馬啼,五仙一串既呢?出門走了好遠還是找不到。奇怪,明明以前樓下便有 ……

  她頭上有幾塊木棉花瓣,我輕輕撥去並替她稍稍整理淩亂的頭髮。我讓她站在路口等我,我去叫的士。好不容易等了三、四輛終於有一輛停下。我回頭看母親,她凝視著我,對面街一閃一閃的霓虹燈發出忽隱忽現的光,落在她蒼茫的臉上。

  她看著我,露出微笑,我這才注意到她頭頂夾著一個粉色的髮夾,像一個羞澀的小女孩。



1 則留言:

  1. 那強烈的共鳴是來自不曾出現的大哥。當下的我就像現時的他,作為讀者的,雖是以第三者身份在旁讀著別人的故事,但有著第一生的感覺。我想,這是我們這代的弊病。

    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

    希望年少的我們能珍惜多親父母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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