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語絲二月號:PRADA愛上GIORDANO


滴答,滴答,滴答。


是雨敲打在玻璃窗的聲音,也是秒針急步行走的聲音,兩者彷彿在吵架。
凌晨三點鐘,然還是起了身。喬根本沒睡,可依然閉著眼睛。然沒有開燈,摸黑在地上找了西褲穿上,喬聽到他皮帶銅扣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屏息著呼吸,踮起腳尖輕輕地走。打開門,燈光從走廊射進了屋,照亮了然狼狽的身影,襯衣的扣子沒扣上,鞋子也沒穿好。他把門緩慢地關上,努力不發出一絲聲響。

然關門的一剎,喬睜開了眼。


她開了床頭燈,從皮包裡取出一包555的煙,點上後倉促地吐出煙圈,看著地上,嘆了一口氣。她跪在床上,拉開窗簾,半裸地靠在窗上看著然獨自在漆黑的街道上冒著大雨地奔跑。這背影,跟高一那年送自己回家,然後冒著大雨再跑回家的然有點相似。當年學校的活動完了,同學都走光,只剩下然跟幾個女同學。他把女同學一個一個地送回家,最後一個是她。兩人沒說話,喬的頭低得不能再低。突然下起大雨,他把外套脫下來擋雨,兩人靠得很近,喬已記不清然當時的表情,只記得當他的手繞過自己的肩膀時,她感動得快哭了。到家後,喬想上樓拿傘給他,他卻跑走了。

他奔跑在雨中的背影,高大而驕傲。此時隔了十五年再看,這身影少了一份青春,卻多了一份窩囊。

然本來是可以像以往那樣留下來過夜的,可他還是走了。也許他也意識到,這樣的關係,維持久了,對誰也沒有好處。要不是半年前在衡山路的酒吧偶遇,他們可能一輩子也沒想過會再碰面。看見彼此的一剎,敲醒了發黃的青春記憶。那時他十七歲,每天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書包上學;她十五歲,一頭黑色的長髮如瀑布。他是學生會的主席,一次在台上流利的英文演講,把她吸引住。她跟蹤過他回家,偷過他的橡皮擦,收藏過他的字跡。人群中,她總是一眼便能找到他。晚上她喜歡在家裡學著他說英文的口音朗誦課文,卻怎麼樣也學不來他的腔調。

她喜歡他,喜歡得心都作痛。

升高三的暑假,然考完高考,喬聽說他考得不好,上不了一本。她因此憂鬱了好一段時間。從那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面。這一別就是十五年,卻在上海的酒吧遇上了。

這年喬已經三十歲,是一間雜誌社的總編,每天噴著香奈兒五號的香水,背著最新款的FENDI,穿著還沒公開售賣的Prada大衣,穿梭在上海、東京、巴黎等大城市,在飛機上的時間比在陸地還多。她在上海買了三幢房子,兩幢放租,自己住在蒲西一座法式公寓。而然,三十二歲,在老家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時常出差。然的變化不大,依然的溫文儒雅,只是不再有當年上台講英文時的傲氣,以及舉手投足時散發的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為生活而奔命的疲憊,以及眉間的皺紋。
在酒吧相遇的當晚,他們兩個都喝多了。一打開喬的家門他們就開始做愛,也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寂寞,兩者都熱切需求彼此的身體。不知道該如何佔有,於是像野獸般不停進攻,彷彿要把對方吞噬。他咬破了她的嘴唇,她咬傷了他的肩膀。漆黑當中,只聽到野獸嘶叫的聲音。

那晚之後,然與喬便常有來往。然來上海出差半年,他在這沒有什麼朋友,遇上喬是他最大的驚喜。而喬,自從跟戀愛了四年的男朋友分手後,一年多沒談戀愛了。排山倒海的工作使她麻木,也沒多想這方面的事。只是每當出差完回到上海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時,寂寞都像會認路的野獸把她侵襲得遍體鱗傷。

對她而言,不管是誰,這一刻她只需要一個安慰的身軀。

兩人在一起,常聊起以前。喬說起然在台上演講英文的往事,然搖搖頭,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二人一笑而過。高中的回憶,喬最難忘的莫過於是學校門外的那顆木棉樹。然第一次跟喬說話,就是在樹下。那時學生會搞活動,喬忙完了急忙地回家,忘了拿外套。是然追上去喊住她,把外套遞給她的。那乾淨的眼神,還有喊她名字時的音調,使她怦然心動。

然而日子久了,他們才發現,除了高中僅有的回憶,他們並沒有話題可聊。然的工作是乏味的,沒有任何可聊性。而喬的工作雖多姿多彩,但然對時尚品牌一無可知,喬說了幾句,也覺得沒意思。他們的關係就如濕透的紙,那怕輕輕一戳,就被毀了。尤其在挑選吃飯地點時,喬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然的自尊心,永遠挑中等價以下的,連吃飯時叫杯飲料也三思而後行。二人不說也明白,喬的工資,是然的好幾倍。她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沒遇到然時,她一個人吃晚飯的賬單是她跟然吃一個星期也比不上的數目。可跟然在一起,然是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吃飯都搶著付錢,因此喬就再沒去過之前常去的餐廳。

每當晚飯後,然拿出他那破舊不堪的國內品牌錢包時,喬總是把臉轉去一邊,恨不得快點結完帳。那一刻,記憶中擁有乾淨的眼神,站在台上發出字字鏗鏘的英語的然,一瞬間被朦上一層醜陋的灰。喬想抹去灰塵再看清當時回憶中的他時,卻看見眼前這個寒著背,低頭數著服務員找回來的零錢的男人。

  二人不把話說穿,本仍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假裝快樂地交往。一直到了喬的生日,這個問題才浮出水面。那晚喬想去俏江南吃飯,但然嫌貴,提議去普通餐廳吃。一聽到「貴」這個字,喬終於按捺不住,甩了一句狠話。

「以後我付總行了吧?」

輕輕的一句話,狠狠地踐踏了然的自尊心。他開始看清,在他眼前,不再是那個在木棉樹下低著頭害羞地拿過外套的喬。歲月早已把人改得面目全非,如今塗著鮮艷口紅渾身散發出庸俗香水味的女人,難以與當年留著一頭長髮、放學偷偷地跟在自己身後的清純小女孩拼成一人。

自從那天後,兩人只剩下互相取暖的關係。每次見面基本都是在喬的家裡,除了做愛,就是吃外賣,然後再繼續做愛。兩人有如結了婚十幾年的夫妻,彼此都厭倦了大家,卻離不開大家。在最需要幫助時,往往第一時間就會想起對方。那天她受了一肚子氣,跟他打電話抱怨,一說就是五個小時;說到凌晨三點鐘,她才發現他已是第三次充電了。那天她家停電,也是他買上蠟燭上去陪她的。他發工資,忍痛請了她去俏江南吃一頓晚飯,花了他一大半的工資。她發工資,買了一隻四萬塊的錶給他。她被公司停職的時候,他放下工作,陪她在杭州烏鎮這些地方旅遊了好幾天。

相濡而沫的日子維持了半年,卻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他們對對方的性格、喜好瞭若指掌。明明只認識了很短的時間,卻彷彿心裡面一直住著一個這樣的人,只是他現在才出現而已。他們見面的時間不多,躺在床上的時刻佔大多數。
然睡著了,喬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濃密的眼睫毛,細長的手指,使她心醉。她輕撫他的臉,想把他臉上的皺紋拉平,回復他十五年前的容貌。她起身倒水喝,坐在床邊,看著地上凌亂的衣服,於是開始收拾。她拾起他的襯衣,沒有汗味,只有淡淡的洗衣粉味。然的牛仔褲被扔在她的大衣上,褲頭顯眼的位置有一個「GIORDANO」的標籤,跟她的PRADA大衣放在一起,顯得格外低俗。
她把剛摺好的襯衣甩在地上,回到床上。然皺了一下眉頭,緩緩地睜開眼。二人對視,沒有說話,沒有笑容。喬哭了,然後撲在然的身上,瘋狂地吻他。

「喬,」

然輕輕地喊。喬看著他,淚水濕透了他們彼此的臉。

「我要結婚了。」




然的身影已從大街上消失,喬卻依然靠在窗台上。然不會再來了,她是知道的。就算他沒有女朋友,他們也不可能在一起。十五年前,愛情發生在她一人身上;十五年後,愛情在現實面前,已被殘暴地弑殺。面對柴米油鹽的考驗,浪漫變得愚蠢,愛情變得冰冷。

愛情或許存在,但更多的是互相取暖。這麼大的城市,他們都寂寞。在身體交融時,靈魂得到解脫。

喬回到床上,安穩地平躺著,臉上掛著無法用意識去表達的難過,她歎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她抽了一口煙,然後把PRADA的大衣拾起,把煙頭在大衣上用力地一按,頓時燒出了一個顯眼而醜陋的洞。於是她把大衣一甩,用被子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空隙。

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秒鐘催趕的聲音。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作者:祝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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