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是雨敲打在玻璃窗的聲音,也是秒針急步行走的聲音,兩者彷彿在吵
凌晨三點鐘,然還是起了身。喬根本沒睡,可依然閉著眼睛。然沒有
然關門的一剎,喬睜開了眼。
她開了床頭燈,從皮包裡取出一包555的煙,點上後倉促地吐出煙 圈,看著地上,嘆了一口氣。她跪在床上,拉開窗簾,半裸地靠在窗 上看著然獨自在漆黑的街道上冒著大雨地奔跑。這背影,跟高一那年 送自己回家,然後冒著大雨再跑回家的然有點相似。當年學校的活動 完了,同學都走光,只剩下然跟幾個女同學。他把女同學一個一個地 送回家,最後一個是她。兩人沒說話,喬的頭低得不能再低。突然下 起大雨,他把外套脫下來擋雨,兩人靠得很近,喬已記不清然當時的 表情,只記得當他的手繞過自己的肩膀時,她感動得快哭了。到家後 ,喬想上樓拿傘給他,他卻跑走了。
他奔跑在雨中的背影,高大而驕傲。此時隔了十五年再看,這身影少 了一份青春,卻多了一份窩囊。
然本來是可以像以往那樣留下來過夜的,可他還是走了。也許他也意 識到,這樣的關係,維持久了,對誰也沒有好處。要不是半年前在衡 山路的酒吧偶遇,他們可能一輩子也沒想過會再碰面。看見彼此的一 剎,敲醒了發黃的青春記憶。那時他十七歲,每天背著一個洗得發白 的書包上學;她十五歲,一頭黑色的長髮如瀑布。他是學生會的主席 ,一次在台上流利的英文演講,把她吸引住。她跟蹤過他回家,偷過 他的橡皮擦,收藏過他的字跡。人群中,她總是一眼便能找到他。晚 上她喜歡在家裡學著他說英文的口音朗誦課文,卻怎麼樣也學不來他 的腔調。
她喜歡他,喜歡得心都作痛。
升高三的暑假,然考完高考,喬聽說他考得不好,上不了一本。她因 此憂鬱了好一段時間。從那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面。這一別就是十五 年,卻在上海的酒吧遇上了。
這年喬已經三十歲,是一間雜誌社的總編,每天噴著香奈兒五號的香 水,背著最新款的FENDI,穿著還沒公開售賣的Prada大衣 ,穿梭在上海、東京、巴黎等大城市,在飛機上的時間比在陸地還多 。她在上海買了三幢房子,兩幢放租,自己住在蒲西一座法式公寓。 而然,三十二歲,在老家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時常出差。然的變化 不大,依然的溫文儒雅,只是不再有當年上台講英文時的傲氣,以及 舉手投足時散發的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為生活而奔命的疲憊,以及眉 間的皺紋。
在酒吧相遇的當晚,他們兩個都喝多了。一打開喬的家門他們就開始 做愛,也許是酒精作祟,也許是寂寞,兩者都熱切需求彼此的身體。 不知道該如何佔有,於是像野獸般不停進攻,彷彿要把對方吞噬。他 咬破了她的嘴唇,她咬傷了他的肩膀。漆黑當中,只聽到野獸嘶叫的 聲音。
那晚之後,然與喬便常有來往。然來上海出差半年,他在這沒有什麼 朋友,遇上喬是他最大的驚喜。而喬,自從跟戀愛了四年的男朋友分 手後,一年多沒談戀愛了。排山倒海的工作使她麻木,也沒多想這方 面的事。只是每當出差完回到上海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時,寂寞都像會 認路的野獸把她侵襲得遍體鱗傷。
對她而言,不管是誰,這一刻她只需要一個安慰的身軀。
兩人在一起,常聊起以前。喬說起然在台上演講英文的往事,然搖搖 頭,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二人一笑而過。高中的回憶,喬最難忘的莫 過於是學校門外的那顆木棉樹。然第一次跟喬說話,就是在樹下。那 時學生會搞活動,喬忙完了急忙地回家,忘了拿外套。是然追上去喊 住她,把外套遞給她的。那乾淨的眼神,還有喊她名字時的音調,使 她怦然心動。
然而日子久了,他們才發現,除了高中僅有的回憶,他們並沒有話題 可聊。然的工作是乏味的,沒有任何可聊性。而喬的工作雖多姿多彩 ,但然對時尚品牌一無可知,喬說了幾句,也覺得沒意思。他們的關 係就如濕透的紙,那怕輕輕一戳,就被毀了。尤其在挑選吃飯地點時 ,喬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然的自尊心,永遠挑中等價以下的,連吃飯 時叫杯飲料也三思而後行。二人不說也明白,喬的工資,是然的好幾 倍。她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沒遇到然時,她一個人吃晚飯的賬單是 她跟然吃一個星期也比不上的數目。可跟然在一起,然是一個負責任 的好男人,吃飯都搶著付錢,因此喬就再沒去過之前常去的餐廳。
每當晚飯後,然拿出他那破舊不堪的國內品牌錢包時,喬總是把臉轉 去一邊,恨不得快點結完帳。那一刻,記憶中擁有乾淨的眼神,站在 台上發出字字鏗鏘的英語的然,一瞬間被朦上一層醜陋的灰。喬想抹 去灰塵再看清當時回憶中的他時,卻看見眼前這個寒著背,低頭數著 服務員找回來的零錢的男人。
二人不把話說穿,本仍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假裝快樂地交往。 一直到了喬的生日,這個問題才浮出水面。那晚喬想去俏江南吃飯, 但然嫌貴,提議去普通餐廳吃。一聽到「貴」這個字,喬終於按捺不 住,甩了一句狠話。
「以後我付總行了吧?」
輕輕的一句話,狠狠地踐踏了然的自尊心。他開始看清,在他眼前, 不再是那個在木棉樹下低著頭害羞地拿過外套的喬。歲月早已把人改 得面目全非,如今塗著鮮艷口紅渾身散發出庸俗香水味的女人,難以 與當年留著一頭長髮、放學偷偷地跟在自己身後的清純小女孩拼成一 人。
自從那天後,兩人只剩下互相取暖的關係。每次見面基本都是在喬的 家裡,除了做愛,就是吃外賣,然後再繼續做愛。兩人有如結了婚十 幾年的夫妻,彼此都厭倦了大家,卻離不開大家。在最需要幫助時, 往往第一時間就會想起對方。那天她受了一肚子氣,跟他打電話抱怨 ,一說就是五個小時;說到凌晨三點鐘,她才發現他已是第三次充電 了。那天她家停電,也是他買上蠟燭上去陪她的。他發工資,忍痛請 了她去俏江南吃一頓晚飯,花了他一大半的工資。她發工資,買了一 隻四萬塊的錶給他。她被公司停職的時候,他放下工作,陪她在杭州 烏鎮這些地方旅遊了好幾天。
相濡而沫的日子維持了半年,卻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他們對對方的 性格、喜好瞭若指掌。明明只認識了很短的時間,卻彷彿心裡面一直 住著一個這樣的人,只是他現在才出現而已。他們見面的時間不多, 躺在床上的時刻佔大多數。
然睡著了,喬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濃密的眼睫毛,細長的手指,使 她心醉。她輕撫他的臉,想把他臉上的皺紋拉平,回復他十五年前的 容貌。她起身倒水喝,坐在床邊,看著地上凌亂的衣服,於是開始收 拾。她拾起他的襯衣,沒有汗味,只有淡淡的洗衣粉味。然的牛仔褲 被扔在她的大衣上,褲頭顯眼的位置有一個「GIORDANO」的 標籤,跟她的PRADA大衣放在一起,顯得格外低俗。
她把剛摺好的襯衣甩在地上,回到床上。然皺了一下眉頭,緩緩地睜 開眼。二人對視,沒有說話,沒有笑容。喬哭了,然後撲在然的身上 ,瘋狂地吻他。
「喬,」
然輕輕地喊。喬看著他,淚水濕透了他們彼此的臉。
「我要結婚了。」
.
.
.
然的身影已從大街上消失,喬卻依然靠在窗台上。然不會再來了,她 是知道的。就算他沒有女朋友,他們也不可能在一起。十五年前,愛 情發生在她一人身上;十五年後,愛情在現實面前,已被殘暴地弑殺 。面對柴米油鹽的考驗,浪漫變得愚蠢,愛情變得冰冷。
愛情或許存在,但更多的是互相取暖。這麼大的城市,他們都寂寞。 在身體交融時,靈魂得到解脫。
喬回到床上,安穩地平躺著,臉上掛著無法用意識去表達的難過,她 歎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她抽了一口煙,然後把PRADA的大衣 拾起,把煙頭在大衣上用力地一按,頓時燒出了一個顯眼而醜陋的洞 。於是她把大衣一甩,用被子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空隙。
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秒鐘催趕的聲音。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作者:祝紫嫣
他奔跑在雨中的背影,高大而驕傲。此時隔了十五年再看,這身影少
然本來是可以像以往那樣留下來過夜的,可他還是走了。也許他也意
她喜歡他,喜歡得心都作痛。
升高三的暑假,然考完高考,喬聽說他考得不好,上不了一本。她因
這年喬已經三十歲,是一間雜誌社的總編,每天噴著香奈兒五號的香
在酒吧相遇的當晚,他們兩個都喝多了。一打開喬的家門他們就開始
那晚之後,然與喬便常有來往。然來上海出差半年,他在這沒有什麼
對她而言,不管是誰,這一刻她只需要一個安慰的身軀。
兩人在一起,常聊起以前。喬說起然在台上演講英文的往事,然搖搖
然而日子久了,他們才發現,除了高中僅有的回憶,他們並沒有話題
每當晚飯後,然拿出他那破舊不堪的國內品牌錢包時,喬總是把臉轉
二人不把話說穿,本仍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假裝快樂地交往。
「以後我付總行了吧?」
輕輕的一句話,狠狠地踐踏了然的自尊心。他開始看清,在他眼前,
自從那天後,兩人只剩下互相取暖的關係。每次見面基本都是在喬的
相濡而沫的日子維持了半年,卻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他們對對方的
然睡著了,喬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濃密的眼睫毛,細長的手指,使
她把剛摺好的襯衣甩在地上,回到床上。然皺了一下眉頭,緩緩地睜
「喬,」
然輕輕地喊。喬看著他,淚水濕透了他們彼此的臉。
「我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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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的身影已從大街上消失,喬卻依然靠在窗台上。然不會再來了,她
愛情或許存在,但更多的是互相取暖。這麼大的城市,他們都寂寞。
喬回到床上,安穩地平躺著,臉上掛著無法用意識去表達的難過,她
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秒鐘催趕的聲音。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作者:祝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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