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語絲五月號:《回家》

《回家》


坐在開往重慶北的火車上,終於鬆了一口氣。

  早上五點鐘便急急忙忙地從家裡出發,大包小包地坐火車到羅湖,再坐和諧號到廣州,然後跟媽媽一人抬一個行李箱偷偷走進廣州火車站「旅客止步」的通道,再跑上只在廣州停站五分鐘的重慶北火車。媽媽補了兩張站票,我們和一群人擠在列車與列車接軌的通道上,好不容易爭到一吋地兒放下行李箱並坐在上面。


  十一點五十五分,火車開動了。火車一晃一晃地,我們也跟著晃動起來。媽靠著行李箱上,漸漸地睡著了。她上個月才染的髮色,白頭髮又長出來了,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像刻上去。媽睡覺時眉頭老是緊鎖,一雙眉毛緊緊地糾在一起,一臉愁眉不展的,嘴角完全垂掛了下來。偶爾有一兩個推餐車的人經過,媽便朦朧地睜開了眼,屁股一側稍稍讓出位置讓餐車經過,然後不一會兒又睡了。看著媽媽坐在行李箱上仍能安穩睡著的樣子,我低下頭,不去看她的樣子,長嘆了一口氣。

  小時候這樣的經歷,常常發生。最驚心動魄莫過於是過年,人山人海的火車站,人們都爭先恐後,顧不上你是小孩、老人還是殘疾,每個人的眼裡都冒出了火花,大家都抱著同一個信念掙扎在水深火海的火車站。好幾次買不到票,媽也就一手拉著我,一手拿著行李包,身上還背著一個背包衝鋒陷陣地趕在火車站,跟列車員又哄又鬧地吵了幾十分鐘,只求能補上兩張站票。當列車員拿著媽給的紅包點頭的一剎那,媽便二話不說把我推上火車,生怕那人反悔似的。那時候的她額上還是白淨而光滑的,她的步伐輕快,一下子便蹬上車廂,彷彿鼓起來的行李包與背包裝的只是棉花。
沙甸魚般的車廂,每個人都搶著上車搶著座位,連空氣也搶著。喧鬧的車廂中,媽媽拉著我,尋覓著別人屁股稍微騰空出來的邊上。一但發現了,便一把把我推出去,讓我在漫長的車程中有位置坐。

有一次坐了一會兒,旁邊的人又把我擠了下來,我只好跨過人群,在車廂與車廂間接軌的通道,找尋媽的身影。那次她坐在一張舊報紙上,頭靠在垃圾桶旁,一個中年男人在她身邊抽煙,煙灰全掉在了她的肩上,她卻毫不知情。我走過去,把那男人擠開,用手輕輕地彈開媽肩上的煙灰。她頓時醒了,睜大眼看著我問:「到哪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隔壁的農民工便插話說:「郴州而已。」農民工的目的地想必是懷化,郴州當然還遠得很,但離衡陽不過兩個多小時間而已。媽一聽到,蒼白的臉突然一下子充滿了期盼,再也掩飾不住她心裡的喜悅,咧開嘴露出泛黃的牙齒說:「乖茜茜,快想想等一下看到舅舅們,要怎樣拜年,說些什麼恭喜的話。」我點點頭,也跟著笑起來。

  一下車,三個舅舅早已在月台等我們。大舅舅和二舅舅抽著煙,嘴裡吐出的分不清是煙圈還是寒氣,小舅舅則不停地張望尋找我們的身影。

「舅舅!」一看到舅舅們我就興奮起來,也顧不上媽媽便衝上去抱著他們。「讓我看看,茜茜又長高了多少?」大舅舅一把把我抱起來,笑嘻嘻地說。媽一看到舅舅們,臉上的疲憊一下子化成了一個靦腆的笑臉。二舅舅和小舅舅把媽媽的行李都扛上了身,低著頭,只說了句:「姐,辛苦了。」

  那月台上的畫面,歷歷在目。新年過後,媽又帶著我,背上比來時更鼓的包,坐上了開往深圳的火車。
「姐,帶兩瓶水去吧,路上喝。」小舅舅從窗口遞上兩瓶水。大舅舅與二舅舅依舊在月台上抽煙,只是眉頭緊鎖了些。火車「轟」的一聲開動了,三位舅舅的身影愈來愈小,最後縮成一個黑點,消失了。媽微微張口嘴巴,一臉惘然地看著窗外,彷彿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她雙眸眨了眨,然後緊閉起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茜茜?」媽低聲地呼喚。
「媽。」我坐在她旁邊說。
「到哪了?」
「快到衡陽了。」我說。
  媽媽應了一聲,點點頭,便坐直了身上。她皺著眉自言自語地說:「睡了那麼久了。」她緊抱著手中脹鼓鼓的紙袋,然後發愣地看著它。一個女人拉著行李經過媽,媽以身子擋住那紙袋,路太窄的關係,那行李的輪子還是撞到了媽。女人別過頭看了一眼,又冷冷地繼續前進。

  下車了,月台上站著大舅舅,小舅舅及表哥。舅舅們的雙鬢已斑白,步伐蹣跚,臉上佈滿一條條蠕蟲般的皺紋,爬滿了他們的臉。表哥一手把我們的行李扛起,輕鬆自如地走在前面。大舅舅拍了拍媽的肩膀,說:「紅,回來了。」媽雙眼通紅,搖搖頭,什麼也沒說。走了幾步,媽把手中的紙袋遞給小舅舅,輕輕地說:「這我跟茜茜摺的。」
  小舅舅看了一眼,便嘆了一口氣說:「姐,你可以拿回來我們一起摺嘛,何必一路抱著回來這麼辛苦啊!」
  大舅舅吐了一個煙圈,然後把煙扔在地上,一腳便踏熄了,說:「反正明天就上山,把這放我車後,明天一次性帶上山吧。」

  媽點點頭,我也跟著點點頭。衡陽的四月,天氣仍然很涼。這是一年當中最殘酷的季節,死寂的土原被迫爆放丁香,參雜著記憶與思念,以春雨撩撥那萎頓的樹根。

  表哥扛著行李,回過頭看著媽,笑著說:「姑媽,路上辛苦了。







作者:茜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