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絲三月號:《親愛的瑪姬》

《親愛的瑪姬》

「林卓言。」
　　他回頭，找尋著這聲音的來源，然後在人海中看到了我。他微微張開嘴巴，臉上開始泛起笑意。他看著我，那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還是一下子就能把我罩住。他優雅地站在原地，等待我上來，彷彿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我們並肩走進尖東的一間咖啡廳，我坐在他面前，內心不停地審視自己今天的打扮，總是覺得眼影塗得太重，因此有點不敢看他。林卓言則雙手捧著咖啡，臉上保持一貫淡定的笑容，專注地看著我。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一面整理著頭髮一面問。
「上個月才從倫敦回來。」他換了一個姿勢，一隻手捧著咖啡，一隻手托著下巴，依然專心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尷尬地笑著，頓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一個勁兒地舔著自己的嘴唇，抿了一口咖啡。
　　到是他先開口說話。
「你還是沒怎麼變。」他仔細地看著我的臉，讓我不自覺地把頭垂得更低。
「哪是！熬夜熬到魚尾紋都出來了。」我又抿了一口咖啡說。
「讓我看看。」他把身子拱前，我一抬頭，彼此只有一杯咖啡的距離。他端詳著我的眼睛，然後笑了笑說：「那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當他坐直身子後，我微笑地離開座位，在他視線看不到的地方狂奔向洗手間。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從看到林卓言開始，就沒敢真正地呼吸過。

　　記憶中，林卓言總是一個人。他是我中三時的插班生，不愛與人有任何交流。每當大家聯群結隊地商量去哪吃午飯時，他就會拿出自備的飯盒，在座位上默默地吃。放學的時候，他總是急忙地第一個離開課室，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因為他沒有朋友。班上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個怪人，包括我。
　　
可一次分組報告，我被安排跟林卓言同組。不過當時的我無心上學，報告那天，我直接逃課了。我獨自在旺角的書店閒逛，當我拿起一本書正看得入迷時，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一個臉上擠滿燦爛笑容的男生正看著我。
「你是林卓言的同學吧？」他友善地問。
當我正打量著眼前這個人，一把慵懶的聲音傳來：「朱志杰你很煩啊。」是林卓言，他用餘光看著我，恥笑地說：「第一次逃課？便服都沒準備？」
看到林卓言同樣沒去上學，我驚訝之際，也不忘反了反白眼，轉過身，沒有理會他們。朱志杰又拍了一下我，說：「我叫朱志杰。你呢？」
　　我看著他，他笑得很好看，有著黝黑的皮膚，高大的個子足以擋住我所有的視線。我低著頭，小聲地說：「楊子蔚。」

「楊子蔚。」他唸了一遍我的名字，林卓言在一旁冷淡地看了我們一眼便走開了。
「楊子蔚，」他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後看著林卓言走遠的背影說：「我跟林卓言從小學便認識，他性格孤僻，朋友一向不多。若你能成為他的朋友，我會很感激你的。」

　　我正想說些什麼，可朱志杰只是輕撫了一下我的留海，做了一個鬼臉便去找林卓言了。然而我跟林卓言除了後來一起被老師招見並記了一個小過外，仍然不是朋友。


中三下學期，我的父母正在鬧離婚，天天吵架，常忽略了我。導致有時候連午飯的錢也沒留給我。我只好不吃，留在課室睡覺。課室中往往只有我跟林卓言，他依然悠閒自得地享用自己的飯盒，那香氣飄到我鼻中，使我唾涎三尺，每次我都用書頂住自己的胃，逼自己快點入睡。

　　一天中午，一個飯盒突然放在我桌上，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這是我吃剩的。」我抬頭一看，是他。林卓言說完便優雅地回到座位，昂起頭安靜地看他的書。窗外的陽光穿過他白晢的臉，卻穿不透他臉上的漠然。我低頭一看，完整的一塊漢堡扒與蔬菜，還有一半的白飯放在飯盒裡根本沒動。

　　好像自從那天後，我跟林卓言就莫明奇妙地成為了「飯友」，他常常會把「吃剩」的飯留給我，而我漸漸地也不怕生，有時候會主動地走過去問：「今天又吃剩什麼給我？」那本是我青春時期最難熬的一段時光，有好幾次父母的爭吵都鬧上了警察局。林卓言的出現，拯救了當時極度厭惡自己的我。跟他在一起，總能讓我混亂的思緒平靜下來。

於是每到午飯的時候，我都喜歡坐在他前面，轉過身子在他桌上吃飯。他有時候會靜靜地看書，有時候則會拿出他的畫冊，利用午飯的時間畫畫。他畫畫的樣子最迷人，總是一邊蹙著眉，一邊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太重了」、「不行，這裡太多了」……

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不如我來畫你。」
我馬上把正在看的書放下，正經八百地坐好，他卻說：「你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於是我繼續看書，卻總覺得不自在。隔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睏，便讓他畫完叫醒我。

當我意識要醒來的時候，朦朧中發現他正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他的手擋住了他的臉，只看見他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像一隻貓，目光銳利，一剎那攝住了我。突然他伸手，把幾根沾在我臉上的頭髮輕輕地繞過我耳後，然後湊前。我們之間，只相隔一枝畫筆的距離。我用力閉上雙眼，等了一會兒，他卻沒有任何行動，目光依然專注地看著我。
　　
我們對望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瞳孔的自己，一點也不像我。

　　沒多久放暑假，我、朱志杰和林卓言常混在一起。朱志杰一如既往地笑得很燦爛；倒是林卓言，只要是三個人在一起，他總是不愛說話。可每當朱志杰不在的時候，他卻會跟我說好多話。他是謎一樣的人，我想我永遠都猜不懂他的心在想什麼。

　　一天下午，我如常地去找他們，卻只看到朱志杰獨自在打籃球，他笑著說林卓言離開了香港數天。我坐在一旁看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當我醒來時，發現我正靠在朱志杰的肩上，天已經全黑。我馬上坐直身子。
「林卓言說你睡著的樣子，跟我很像。」朱志杰笑著說。「我剛剛仔細一看，還真是挺像的。」
　　那天，是朱志杰第一次送我回家，臨走時他把電話號碼留給了我。於是，接下來那一整個暑假的深夜，幾乎都充斥著朱志杰的聲音。

　　開學後，午飯時我如常地坐在林卓言前面，我們聊起一本名為＜紅白藍＞的翻譯小說，是關於瑪姬，湯姆與祖的三角戀。他們三人從小便認識，湯姆為人熱情；祖則是冷靜而沉默，兩人都喜歡瑪姬。最後瑪姬選擇了湯姆，並與他結婚，祖參加完婚禮後，便自殺了。談到祖的自殺，我認為他為瑪姬自殺是愚蠢的。而林卓言則不以為然地說：「他才不是為瑪姬而死。」
「那是為什麼而死？」
「他的世界只圍繞著湯姆與瑪姬，如今他的世界崩潰了，還有什麼意思？」
　　我不認同林卓言的看法，可也沒有爭執下去。鐘聲響起，我準備回到座位時，林卓言突然問：「你不覺得這故事很像我們嗎？」
　　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有點害怕，於是擠出一個笑容問：「難道我是瑪姬嗎？哈哈。」
　　他低下頭，低聲地說：「那麼難道我是祖嗎？」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說：「這只是一個小說。」
「不。」林卓言抬起頭，突然緊握我的手激動地說：「我才不要當祖！」「沒有，你不是祖，那只是一本小說，是假的。」我嘗試安慰著他。林卓言想了下，便放開了手。當我正要離開時，聽到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

「我也不要當湯姆。」


十月份的一天，我的父母正式離婚。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我仍然感到痛心。那天林卓言陪伴了我一整天，晚上送我回家，替我把被子蓋上才安心地離去。沒多久便收到了朱志杰的電話，我忘了他說了什麼，只記得最後是他的話語陪伴我入眠的。
　　隔天中午，我低著頭吃飯，林卓言看出我的疲憊，輕輕地問：「昨天我打過電話給你，不通。」
　　我沒作聲。
「那麼晚，你跟誰在通電話？」林卓言淡淡地問。
　　我仍然沒作聲。突然林卓言放下筷子，昂起頭，提高聲音問：「我問，你 跟 誰 在 通 電 話？」
「是我爸在用電話……」我的話還沒說完，林卓言便把桌上所有的飯盒用力地揮落在地下，我被他這舉動嚇得急忙站了起來。由於太激動的關係，連書桌上的畫冊也掉在了地上。鐵飯盒子碰撞在地上發出笨重的聲音，飯菜都狼狽地倒了出來，濺在畫冊上，剛好是畫我的那一頁。素描中我正在睡覺，而臉上，沾了一大片南瓜，明顯而醜陋。
「你騙人！」林卓言瞪著我說，我從未看過他這樣的神情，他的聲音在顫抖。

窗外的陽光射在他身上，穿過他乾淨的臉龐，憤怒的靈魂。
卻仍然，穿不透他漠然的神情。

　　自那天後，林卓言沒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見面如陌生人，彷彿不曾走進過彼此的生命。他依然維持著他優雅的步伐與獨個兒吃飯盒的習慣，聽他CD機中舒伯特的古典音樂。他下課仍然是第一個離開課室，我一直忘了問他，到底他趕著去哪。沒多久他便退學，去了英國學畫畫。我從未沒想過我的人生，能再次遇見他。

　　
　　走出洗手間時，林卓言的咖啡已喝完了。我露出抱歉的眼神，他則仍然保持著笑容。我剛坐下，林卓言便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露出尷尬的表情，他繼續說：「你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我會找你的。」
　　當我寫上號碼時，他在我耳邊輕輕地問：「你跟朱志杰還有聯繫嗎？」我使勁地搖搖頭，說：「你出國後，我跟他便沒怎麼聯繫了。」他笑了笑，說：「我在英國遇過他，他變了很多，留了鬍子，可還是那麼愛笑。」
　　我想了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問他：「那你呢？你變了嗎？」
　　他看著我，認真地說：「你覺得呢？」
　　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們並肩走出了咖啡廳。他的朋友正在街口等他。林卓言突然抱著我，然後在我耳邊說：「能看見你真的很快樂。我們都沒怎麼變。」
　　
說完他便雀躍地跑向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穿著一件英倫式的外套，一雙復古深啡色的牛皮鞋。他長得很高大，有著黝黑的皮膚，遠看跟當年的朱志杰很像。林卓言跑向他跟前，兩人相擁，忘形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接吻。

我錯愕地看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遠處的林卓言給了我一個飛吻，而他的同伴則熱情地向我揮手。

突然我想起那本我跟林卓言曾討論的翻譯小說。他當時的話語，頓時在耳邊響起。一陣冷風吹過，把我錯愕的表情吹成一個淡然的微笑，於是我把外套抓得更緊。

親愛的瑪姬，就讓我當一回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