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9日 星期一

語絲第七期:回鄉偶書

  家鄉的老房子要賣掉重建,於是我又匆忙請假從香港趕回去。這房子住過我們家三代,直到我六歲舉家搬遷至香港才空了,可暑假我們又會回來住上一、兩個月,直到我升上大學,一晃眼便整整十年沒回來了。

  坐在計程車裡,沿路兩排白楊樹猶在,小時候我與伙伴們不知在這白楊樹下度過了多少個快活的夏天。如今白楊樹依在,我們則早已各奔東西。計程車停在樓下,幾個老年人正打開門聚在外頭吃飯,他們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位陌生人,一開始是皺眉,然後逐漸展開笑容問:「喲!是小豆子吧?」我害羞地點點頭,寒暄了幾句便上樓。走上四樓打開家門先看見一套紅木傢俬,是外公那代一直保留下來;舊式的電視機是笨重的,蓋上了母親生前親自勾的小花布;走進卧室,鋼琴該是全家最貴的東西,那是母親當時為了我借錢買回來的。走向陽台,往日這裡能欣賞晚霞日落,那時候沒有冷氣,我們一家將木床搬到陽台,晚上吹著自然風數天上的星星。現在別說日落,連天空也只能看到一小塊,全被前面起的高樓大廈擋住了。而我身處的這座舊樓,很快也會成為其中一幢。我從口袋取出香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呼出。

  十年後,我又回來了。然而這裡早就不是我認知的那個故鄉。在繚繞的煙霧裡,我彷彿還能看見往日的時光,只是煙消了我才明白那是一場夢,那段時光現在被安上一個很好聽的名詞,叫做「回憶」。
  舅舅知道我要回來,特地前幾天來打掃,好讓我在這裡能舒服地住上最後幾天。今天一大早起身跑去簽合同,今後,這房子就正式不屬於我家了。中午還來不及吃午飯,一大群親戚朋友和舊鄰居都前來探望,除了看我,他們最重要還是看看有什麼傢俱稱心,畢竟我一件都拿不回香港那狹小的屋子。紅木傢俱留給了舅舅,其他他們都能隨意拿,母親生前喜歡買精緻的瓷碗碟與餐具,中西各款都有,鄰居老張的媳婦看中後全拿走了。屋裡來了好多我不認得的人,滿屋子的湘話,一晃眼竟發覺我才是這裡最格格不入的一人。

  回到卧室,一個小男孩正坐在鋼琴前亂彈。小男孩背挺得筆直,濃眉大眼,英氣十足。他看見我立刻停止彈琴的動作,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從手袋拿出朱古力給他,他搖搖頭,非常謹慎。「三毛!」小男孩一聽見喊聲便應聲,一個看上去比我小的女人推門而進,向我投以微笑,三毛馬上躲在她身後。「不好意思,小朋友竟跑到你卧室來了,你就是謝小姐吧?我是二毛的老婆小芳。」小芳有禮地說。二毛?難怪總覺得這小男孩像誰,原來是二毛,這個躲藏在回憶深處的人。小芳把三毛帶走,臨走時還不停回望這台鋼琴。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大家才陸續離開。我問舅舅還記不記得二毛,舅舅咧嘴一笑說:「怎麼不記得?那人小鬼大的孩子。」我也跟著笑,是啊,怎麼可能想不起二毛呢?這個十二歲就敢騎摩托車的男孩,是我小時候的偶像。從小他就是小朋友們的領袖,我們喜歡跟他四處闖蕩。他住在五樓,一大清早剛吃完早餐他便下樓敲我家門大喊:「小豆子,出發了!」我幾乎每次都是跑出家門,尾隨他再去喊其他小朋友。於是我們一群小孩浩浩蕩蕩地在巷子肆意追逐玩躲迷藏,白楊樹下盡是我們歡樂的身影。在那個稚氣的歲月,二毛為我的童年添上一道又一道繽紛的色彩。他奮不顧身替我從中學生手裡搶回漫畫書,也是唯一一個玩遊戲從不犯規的人。二毛是一個極相信公平公正的人,我最喜歡看他正義凜然說大道理的神情,那些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卻深感這都是多麼發人深省的道理啊!那時候我們拒絕所有的耍賴,對遊戲規則深信不移。我們憧憬將來,相信美好。

  天真的我們萬萬想不到,二毛的正氣竟會給他惹來麻煩。

  那是二毛六年級那年,他父母希望他英語進步,特地讓他在一間昂貴的私立英文學校補課。一個學期結束後,二毛的成績於班上取得第一名,按照英語學校的獎勵二毛能獲得二百元的獎金。然而當他去拎獎時,校方竟拿出一張皺皺的紙說,二百元的獎金將會在下學期的學費扣除。二毛當場就生氣,說好的「獎金」竟成了一個「折扣」,而且他也根本沒說下學期要繼續報讀。校方看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口氣這麼大,便向他小學告狀指他貪得無厭。英語學校校長恰好與二毛小學校長是好朋友,這事就鬧大了,使二毛記了一個大過。二毛的父母又是送禮又是賠禮道歉,好不容易才將「大過」變成課外勞動,於是二毛擦了整個學期黑板。自此之後,二毛不像以往那麼開朗,也許是步入青春期,暑假他也不愛跟我們這群小朋友玩,改去網吧,一待便是一整天。

  
  小時候並沒有記念這回事,二毛不跟我們玩,一開始有點不習慣,漸漸大家也忘了他。我們還是浩浩蕩蕩地穿梭在巷子與樓房間,彷彿二毛從未存在過。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暑假,那時一群小孩都長大了,彼此都有自己的朋友圈,不再聚在一起玩。對於並不在當地讀書的我,只好終日泡在網吧。一天走出網吧時,一把低沉的聲音喊住了我,回頭一看是一個乾扁身材,黝黑皮膚的男生,臉上有幾處傷痕。定睛看了好一會兒,他笑說:「不認得我了?二毛啊!」

  我們在附近的公園散步,他說他已退學,正準備上廣州打工。我點點頭,聽母親說他母親去年肝癌去世,父親馬上與小三再婚,二毛恨透父親想自食其力,便連書也不讀跑出城外打工。我問他臉上的傷怎麼了,他笑說前幾天跟幾個中學生在公園下象棋,說好十元一盤,二毛輸了拿錢出來,他們輸了卻抵賴,更連同二毛的錢拿走,於是便打起上來。二毛一面說一面尷尬地摸自己的後腦勺,靜默了一會兒他轉了話題問:「香港好嗎?」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笑說:「當然,香港就是不一樣。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不是人人都能去香港的。我要是你,就永遠不回來。」 橘黃色的晚霞在他身上跳躍,微風吹過,他看著天空,淡淡的說:「這世界,好像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我們坐在公園檻杆上看晚霞由橘黃色漸變成紫紅色,再變深藍色,最後被黑色吞噬。那天晚上他請我喝可口可樂,算是與我正式告別。離別時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叫做憂鬱。


  那是記憶裡最後一次見二毛,那時我才十三歲,現在都快三十歲了。三十歲與十三歲最大的區別,在於沒有那麼多的多愁善感,隔天我已把這一切忘得一乾二淨。傢俱送得七七八八,晚上我辦了一場酒席,請了所有親朋戚友前來,這次連房子都賣掉,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回來。酒席間盡是噓寒問暖,那些我年少時還抱在手裡的嬰兒,現在比我還高。許多人向我敬酒道謝,因此我喝了好多酒。正在高談闊論之際,我在人群中看見三毛以及尾隨在後的小芳,她正扶著一個高瘦的身軀,那人有一張灰黃的臉,頭上包紮了好大一團,紗布仍微滲出血,那是二毛。

  二毛走路並不穩,需由小芳攙扶。二毛走到我跟前,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伸出手與我重重的握手。我的醉意頓時醒了,二毛開場白便是感謝我送給小芳的縫紉機。他一直面露尷尬,像是生怕我問他受傷的原因。我們說了一會兒話,便安排他們一家三口坐下用餐。回到座位後,我的目光不時不自覺投向二毛,二毛不停搖頭,似乎感到暈厥,小芳將菜夾到他碗裡他卻什麼也吃不下,相反三毛則吃得津津有味。等不到最後一道菜二毛便前來與我告別,他再次對縫紉機的事表示感謝,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麼,看見他被厚厚的紗布包紮的腦袋我頓時又忘了要說的話。後來舅舅告訴我二毛去年從廣州前往深圳打工,本以為前景更好,那間公廠卻突然倒閉,整整半年的工錢被拖欠。於是他帶頭聯同其他員工示威,卻被城管抽出毒打了一頓,指他意圖煽動大眾情緒,破壞和諧,還鬧上了公安局,花了一些錢才能出來。

  看著二毛離開的背影,我想起小時候二毛解釋公平公義那些大道理堅定不移的眼神,又想起多年前他在公園跟我說過的那些話。要是那時候的我們能預知未來,不知道我們睡醒還有沒有勇氣起來呢?我把杯裡
的白酒一飲而盡,酒的後勁燒得我五臟六腑都沸騰,我的心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荒涼。

  晚上回家我將本來留給表姐女兒的鋼琴讓舅舅送給二毛,我又包了一封紅包給他們。看著鋼琴上的紅包,我竟覺得自己非常可恥。這些錢算什麼?同情麼?賞他們麼?我的心因此升起了很深很深的悲哀,這種悲哀來自看見一位心愛的兒時玩伴生活得如此艱難,而我能為他做的實在太少。面對時間與天命,我們都無能為力,無法與此抗衡,只能逆來順受。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當晚我很快便睡著了。夢裡我看見二毛還是童年的模樣,他就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電視。電視正在直播香港回歸,我們一面學習士兵嚴肅的表情以及步伐,一面互相取笑。二毛問我這是不是我將要前往的地方,我說是。他羨慕地說將來他也要去香港,他說香港司法獨立,英語班這事要是發生在香港,他就可以理直氣壯控告他們言而無信,又或者在香港根本就不會發生英語班這種無稽的事。他還說這裡的人都往外跑,他也要往外跑,首要就是要跑去香港,去不了香港也要去近香港的城市,因為香港是一個法治的地方,香港是一個講求公平公義的社會……

  二毛,這個世界,的確跟我們想像的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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